光线黯淡我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隐藏在苍白与灰暗的边缘，但她的声音不锐利却穿透一切，“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那就留下来，毕竟这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毕竟这片土地是埋葬着最爱你的人，我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你觉不觉得这就像个梦似的？”她环顾周围，站起身来，“我们再次见面，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不久前她还是一口一个“雅安姐姐”叫着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一个知性成熟的女孩了。那股骄傲劲儿没变，但多了几分柔韧和说不出由来的柔美。最重要的是，这中间有人离去，因了这个，我们才得以重逢。祖母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她一离开，我们都被迫长大，一夜之间，以一个成人的姿态，来面对整件事情。

“你和韩良怎么样？还好吗？”她从身上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熟练地点上，细长的烟卷在她的指尖像一根鸟类的骨头。她点烟的姿势十分优雅，“不介意吧？”

“不，”我摆摆手，“我和韩良挺好的，你呢？我感觉你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笑了，也许只是叹了口气，“人总是会变的。”

烟头上的火光是暗中唯一一点光亮，红红的，很是显眼。烟雾在这个空间里弥漫开来。平时没有人在我面前吸烟，所以受不了烟味，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落槿便把给烟熄灭了。

“一个人寂寞久了就学会了吸烟，想家了，吸一根，失眠了，吸一根，就这样，就戒不掉了。祖母以前也吸烟，后来得了病才不吸了。小时候我就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而且也不喜欢吸烟的女人，但到头来还是成了这样的人。而且有一个问题我从上次离开后就一直在想，我的后半生应该也会像祖母那样在落寞和寂静中度过吧，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是她养大的，我们很相像，谁知道是冥冥之中是不是真有安排？”

“你会找到一个爱你的男人平静安稳地过一辈子的。”

“但找一个我爱的可不容易，我爱的人他又不爱我。”她偏过头去。

我意识到她今天来了还没有见过韩良早上她头发上沾着露水到的时候，韩良不在，等韩良回来她已经把自己幽闭在这屋子里了。

“祖母说过人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尤其是爱情，有多深的缘分全看你付出几分的努力，能维持多久要看你有多珍惜。”我仿佛看到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幽幽地发光，微弱的光。

“她说的没错，”我看着落槿，“但这一定是她很久以前对你说的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高了一度。

“因为她现在对我说有些事不能不信命，包括爱情，是一眼就看到了结局的，却还是要赌上一切折腾一把，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句话说完，我们陷入了沉默，只听得风在外面呼呼地刮着，吹得窗户纸呼啦呼啦地响。

“你要不要下去见一见韩良？他已经回来了。”

“韩良！突然觉得好陌生又好熟悉，很特别的感觉，就跟我踏进这宅子里的感觉差不多，可又不太一样。”

她随我下楼，楼梯有落槿穿的高跟鞋敲击在上面“咯噔咯噔”的声音，也有承受重量“吱呀吱呀”的声音，让我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韩良牵着我的手穿过曲折狭窄的楼梯，有光线倾泻在我们身上，在我们身上流淌。

韩良见到落槿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想拍拍她的头，但这次却把手放下了，“嗯，变漂亮了，你长大了！”

“还有看不见的改变，在这儿。”落槿指指她心口的位置。

“那是变心了。”韩良说。

“不，我没有变心。”她说得异常坚定。

“嗯，你确实变了。”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因为有些事情我想明白了。而有些事我依然迷惑着。”

“那以前的你呢？去哪儿了？”

落槿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见她笑，“就当那个落槿已经死了吧。”她笑得尤为妩媚动人，声音清扬。

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别人笑，我也好几天没笑过了。

“这次回来我是要去寻找一样东西，找到了就能幸福一辈子，得不到，后半生就要像祖母那样过。听起来很神奇吧？跟童话里的什么神秘宝物似的。可是她肯定不同意我这样做。”落槿瞄一眼墙上祖母的遗像。

“那就不要做！”韩良有些愠怒，“她生前为你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别再这样了，好吗？别玩了。”

她凄然地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好狠心，我想到的全部都是自己。”

我不想在听他们的事，这让我脑子很乱，头疼，祖母去世已经够让我难受的了，现在任何一件别的事都让我心烦。

祖母的墓园在地段偏僻的郊区，我们坐了挺长时间的车才到，不知她看到全部是一身黑衣的我们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我们进入墓园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打湿头发和衣服，但也并不需要撑伞。墓园里有一种大自然清新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花香抑或是青草的味道，但闻得出来夹杂了雨水的味道，凉意沾在皮肤上一层水雾的感觉。

我们穿过一排排墓碑，脚步很轻，不想惊动安息在这里的灵魂。我看见那么多人的照片，还有刻在碑上的文字，像某种纪念一样封存着死者的身份和印记在这个地方，这是每个人的归宿。

死亡，在这里是宁静的，淡化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人是永生的。他们安根在这里，再也不用怕有一天会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千百个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曾经有千百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世间哭，在这世间笑，经历一遭，然后钻进着狭小的空间里，归于泥土。这小小的墓园里竟也容纳了千百个人生。

我走到祖母的墓前，我们都站在没有动。墓碑上的照片是她年轻的时候，一头秀发生出光泽，烟波里无限情意，经过这里的人看到会不会对这个漂亮女人心生出惋惜呢？照片上的她在笑，我看到着墓园里好多照片上的人都在笑，不能叫他们死者了，他们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在这里相聚，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有说不完的故事，就像他们的人一样鲜活。

我把一大束菊花放在墓前，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因雨水而朦胧的照片。她在看着我们，我感觉她仿佛还在我们中间，不曾离开。

“祖母。”我喃喃道。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寂默之中，脖子里进了细雨有清凉的感觉，祖母喜欢这样的天气，遇上总不让关窗，眯上眼睛看好长时间。她说她和韩良的祖父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杏花微雨的时节，巷子里青石板上有许多积水的小水洼，她一脚踩下去，溅起的水花便湿了裙角。

“祖母，我来看你了。”落槿把花放到墓前，“回来看你，却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好狠心，这样扔下我就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生活得很好的，会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

她在墓前坐下来，“我好佩服你的勇气，为了爱奋不顾身的勇气，这点我做不到。”

韩良扶她起来，“地上凉。”

我们在墓前说了很多话，好像人过世了之后他的家人总要跟他说上许多的话，就像还在身边一样。

“祖母，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相互扶持，你可以安心地离开。”韩良望着照片，平静但满怀深情。

这一天我曾经想了很多遍，我以为我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会痛到死掉。我比我想象中药坚强，我能够安稳地站在这里，现在要我给你笑一个我也能笑得出来。

祖母说要做到随时随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笑得出来，可以不笑，但不能丧失笑的能力，就像现在这样依然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们，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我发现她给我的影响真的很深，让我成为内心明净的女子，让我感到骄傲。

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并且很快就出了太阳，明亮温暖的阳光驱散阴霾，照进墓园来，眼前的景象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事物都清晰起来，笼罩上一层光辉，绿油油的草坪像是用颜料染过的，绿得闪人眼睛。跟刚才的凄风苦雨相比，一下子叫人心里豁然开朗起来，生出许多对明天的希望。

有很多人从门口进入墓园也有人离开，有的是全家一起，有的是独自一个人，有的带了很多东西，有的两手空空。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墓碑，有的面露疲惫，有的心事重重。

我想，如果，很多年以后，我嫁的人不是韩良，那么，我还会不会来看望祖母？到那时候，我再想起她，会是一种什么感情？一个在我少女时代给过我很多帮助很多爱的慈祥老人。

这里的空气质量很好，再加上刚下过雨，空气中有青草香，让人心旷神怡，脑袋也更清醒了些。

走在黑色大理石的路面和台阶上，我回头望了望祖母的墓，隐藏在一大片墓碑中间，与其他并无差别。

别了，我的朋友，我得开始适应没有你的生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