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祖母的房间，她正在床上躺着，形容枯槁得像个木雕，十分虚弱得喘息着。韩良的父母也在，站在高大灰暗的棕色衣橱前面。听说这个衣橱连同那口大黑箱子都是韩良的祖父亲手做的，如今它们都散发出年代已久的樟脑味，有股阴暗的潮湿。

祖母缓缓睁开双眼，好像仿佛这也要费尽力气才能做到，见到我来，像往常一样忙招呼我到她身边。

她坐起来，手轻抚我的脸庞，眼睛里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了，“多好的姑娘啊。”

我叫了一声，“祖母。”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十分享受十分感动的样子。

“我这个样子没有吓到你吧？”她问。

我摇摇头。

“我现在觉得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跟你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先让我好好看看你吧，光是看看你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就在这儿，祖母。”

她满怀深情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像两汪明波，藏着无限的柔情，好像要把我的样子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想要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我真的希望你能和韩良永远在一起，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也是未来的事，我不好乞求你也不好强迫你，但我祝福你们。你要知道，一个女人，能不能喝爱的人白头到老是多么地重要。”

“我知道，我会珍惜的。”

“其实你们幸不幸福我是看不到的，还好我现在看到的带走的是你们幸福的样子。”

这句话说的我既欣慰又心酸。

“雅安，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吗？要对落槿保持宽容态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义务，我也不能要求你这么做，韩良照顾她是应该的，她有韩良的关照也足够了。可是就当我乞求你，你不需要对她多么好，只希望你念在她比你小的份上对她多包涵，千万不要撕破脸。也许有些困难，毕竟她太刁蛮，但我也是看你是个有气量的女孩子才敢跟你说。”

“我能做到，我答应你，我全做到。”

祖母点点头，“你们都很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落槿了，”她摆摆手，“不敢想，她一个人没着没落的，又一副小姐脾气。”

“我和韩良会好好待她的，你放心。”我面对着这样一个老人，只能说这样的话来宽慰她了。

她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但脸上却一直挂着微笑。

阳光很暖，直直地照进屋子里来。祖母说：“让我给你梳一次头吧。”

我在床沿坐好，祖母拿一把桃木梳子动作十分轻柔地给我梳起头发来。她仔细地给我把纠结在一起的发丝分开，每一缕头发都经过了悉心的梳理。这个过程十分舒服，像泡温泉一样的感觉。

我看了看韩良，我爱的男子就站在那里，穿着灰色的夹克衫，在望着我们。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梳头发刷刷的声音。

我在此时此刻有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我能和韩良牵手一直走下去。我仿佛看见了我们的未来，这个干净的男子，将会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会永远记得这个下午，这个宁静的时分。微风轻轻吹进来，还带着楼下花园的味道，甜丝丝的，让我想起我在这里度过的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她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轻声细语，每每像春风一样掠过我的心田，让我明白这世间的许多道理，也把我带到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看清爱情。我应该感谢她，一个女孩子成长道路上遇见这么一位长辈绝对是一种幸运，她曾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足以让我感到自豪的一件事。

我想到了与韩良的相遇，一场美丽的邂逅，然后我的人生就拐了一个弯，来到有他的世界。

祖母还在给我梳着头发，韩良就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我感觉这就像是一个仪式，一个神圣的仪式，让我沐浴在阳光下内心十分平静。这些柔情，这些宠爱都化作指尖在头皮上的触感，让我记住。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下午了，这么一个静好舒放的下午，在这样一个老房子里，祖母为我梳头发。除了母亲，还没有别的人给我梳过头发，没有别的人教会我认同我的女性身份。

“雅安，如果我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铭记，或者忘记。”

第二天韩良打电话来说祖母去世了。我没有说什么，挂了电话，想想他刚才所说的，觉得恍若隔世。

我看看身上穿的黑色的连衣裙，就像是某种征兆一般。

来到祖母家里，韩良的父母都在，虽然人多了，但仿佛比平时更加寂静，这老宅子也变了个样子似的，不像那个我来过许多次的地方。以前我总觉得这宅子里角角落落都藏着回忆，今天这些回忆都被席卷一空，留下一个干净地像被水洗过一般的宅子。

祖母留下一封信，是给我们所有人的。

“这一天终于快来了，我有预感，不知是病情的恶化，而是真真切切的死亡的铺张，我不想迫近。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不要感到悲痛，尽管这是出于对我的爱。在我弥留的日子里，你们大家都对我很好，这对我一个在别人眼里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的人来说，是莫大的欣慰，也让我最后感到了活着的温暖。关于葬礼，我希望越简单越好，我不需要隆重的葬礼，我这一生连个婚礼也没有，葬礼更用不着铺张。我不想在喧天的锣鼓唢呐声中离去。我不在了以后你们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要为我感到惋惜感到伤心，想起我的时候要记得微笑。把这当做一件小事吧，在每年祭日的时候能记起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就这样吧，以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我会祝福保佑你们的，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你们是我一生做珍贵的财富。”

我默默地读了两遍，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还是控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韩良抱着我，拍拍我的肩膀，看我低头流下眼泪，他也转过脸去。

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可是我又不想祖母听到我的哭声，她曾经跟我说过她一定会是微笑着离开的，到时候我们就算笑不出来，也不要让她听到哭声，她听不得哭声。

“韩良，祖母没有了，是吗？”

“是的。”

“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这样。”

“好的，我知道了。”

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她坐在镜前梳妆，然后眼前又出现了年老时候的她伫立窗前眺望远方。她在房间里到处走动，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跟我说一两句话。她既寂寞又浪漫。活力充沛又慵懒。

我是能接受这个现实的，只是可能没有那么快。昨天她还坐在这里替我梳头发啊。

她对自己的身后事是做好了规划的，有律师带了祖母的遗嘱过来，她把这座宅子给了韩良，但不得变卖，余下全部财产归落槿。

落槿，落槿也回来了，回来参加祖母的葬礼。她剪了头发，穿了耳洞，施以不过分的淡妆，不再像以前那样素面朝天。两个月没见，她完全变了个样子，奇怪，以前我怎么会把她当做小女孩看待呢？可能那时她需要被照顾，渴望被关怀吧，但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死亡教会人很多东西，人的改变也是不知不觉就完成了的。

落槿跟我握手时，她的手十分有力，给人一种刚强的感觉。

一进门，她便跪倒在祖母遗像前哭成了个泪人儿，眼泪鼻涕混在一块，她用衣袖揩去。谁听到这种哭声都会动情的，这种撕心裂肺的恸哭。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中年母亲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朵小黄花，她们边走边笑。母亲越来越苍老，小女孩逐渐长大了。突然间，那个母亲消失不见了，小女孩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天黑了，她开始到处去寻找母亲，声音里带着颤巍巍的哭腔呼喊着，但寒风却不知道把这声音带去哪里，只有那朵小黄花被扔在原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落槿把自己关在祖母的房间里一整天，这一天里，不许任何人进去，她也没有出来过。

韩良有点担心，怕她再做出像上次那样的傻事。我说：“不会的，她不会那样做了，我看你以后不需要再为她提心吊胆了。”

不过，她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条端上去。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没开灯，房间里有些暗。落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被晚霞染成一片红色的天空她知道我进来了，但没有任何反应。

我把面条放到桌子上，对她说：“吃点吧，身体受不了的。”

落槿望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眼，说：“以前我不想吃饭的时候，她也是给我下一碗面条端到我面前，有荷包蛋，有葱花，还有香油。”

她吸吸鼻子，“也是这个味道。”

“那就吃一口吧。”我端给她。

她把碗接过去，一口一口地吃起面条来，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看到她有眼泪落到碗里。

整碗面条都吃了，汤也喝光了，她对我说：“谢谢你。”

“节哀顺变。”

她点点头。

我收拾碗筷准备离开，她说：“留下来陪我聊会好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