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发誓，宁可要饭，决不再念书。为他上学操碎了心的父亲也已心灰意冷，精疲力竭；在无可奈何的唉声叹气中，渐渐熄灭了望子成才的希望之火。

招工之后，远离了父母，也远离了呵斥、责骂。他像鸟出樊篱，鱼脱钩网，海阔天空，活蹦乱跳。他渴望有一个和他性格一样的小伙伴，一块游玩，然而现实给他的却是失望，于是他就想到了调动。但他未必想到，他每喊一次‘调动’，就在小姜的心上引起一阵震颤。因为小姜心里明白，小王之所以想走，其原因在自己身上。

“班长，把我调走吧！”小姜脱口提出。他自认这是惟一明智的选择。

“嘿嘿——”胖班长把这两个字一下子从低八度提到了高八度，“这可真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你又是哪根神经走了邪？”

“小王干活好，把他留下对咱们红旗道路班有利。我不行……”小姜嗫嚅道。

“话可不是那么说。小王干话好，固然是优点；可你的优点也不少。你是咱们班的秀才，更有用场。办个学习园地、批判专栏，搞个报表，算算伙食，用武之地多着呢。只要我当班长，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调。”

胖班长说罢，笑眯眯地望望小姜又看看小王，他想要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在他们心中究竟激起多大的反响。他很满意自己这段富有辩证色彩的表述：既恰如其分地肯定了他们各自的优点，又旗帜鲜明地道出了对他们的信任和一视同仁。

人怕敬，鬼怕送。骡马都喜欢顺毛摸。胖班长的这几句话果然产生了理想的效果，当然也不能排除小姜的宽容和小王的识趣等因素。

小王脸上的怒气开始消退，咧咧嘴，憨直地说：“班长，我不好，小姜看书，我故意逗他。”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这样说远不能合小姜的意，忙又改口，“不，是我有意吓他，惹小姜生气了。”

“我也有错。”小姜赶忙接口说。他不愿在班长和小王面前落个低姿态。

“你看，你看。不用问我就知道，不是鸡毛小事也是蒜皮葱胡。”胖班长故意摆出了很有几分先见之明的架势；然后又板起面孔像一个断案的威严法官，“人家看书，又不碍你的事。你手发痒吗？”接着又转向小姜，“你呢，要有涵养。这涵养可是相当重要。你亲眼看见的，不管是谁跟我开怎样的玩笑，你见我红过脸吗？好了，到此结束吧。”

不用问，这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断案法，可是谁又能给他提出多大意见呢！他诙谐中含威严，幽默中寓批评。纵然你有点不高兴，也不怕你不失笑出声。

屋外旋风般的飞雪停息了，屋内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但是胖班长心里并未平静。这两个小青年性格爱好的不同，注定了今后的磨擦仍将继续。说不定哪一天哪一刻，哪根神经打了结，俩人还会闹矛盾，小王还会闹调动。

“荷，听你们谈得怪热乎，咱也来凑个热闹。”随着话音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段长！”小姜小王同时招呼。小姜杏眼微露笑意，笑的后面隐藏着窘迫不安。小王一双大手搓着裤管，傻乎乎地发愣，心里嘀咕，这下完了，闹不好又得挨一顿刮。胖班长则是一如既往，乐乐呵呵，他甚至显出格外的高兴：这可不是我推卸责任上交矛盾，是你自己闯了进来，但愿你帮忙把这疙瘩解一解吧；你们两个呢，有啥问题就只管往外端吧。

段长周达明迅速扫视了一眼，忍不住好笑：小姜低头不语，面带惆怅，小王一双大眼滴溜溜乱转，脸上的阴云尚未完全散尽；胖班长平端两手，欲走不能，勉强支应。这真是七十二个画师也难描绘的一幅难堪场面。

周达明一切都明白了。小王小姜闹了纠纷是确定无疑的了。只是胖班长的裁决是否带有倾向性，一时还下不了结论。

周达明对胖班长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他清楚记得，新工人分下来不久，他来到工地，陈德华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了僻静的地方，开门见山：“我说段长，你们领导是怎么想的，我这里又不是歌舞团，你把这文静书生分来，这不是要我好看吗？他那份身体，这么高的气候，能顶得住吗？”言语中充满了抱怨和忧虑。

相比之下，胖班长还属温和型的，你再看看二道班班长牛大宇那阵势，虽然也避开了班员，但话却尖刻得多。拳头举得齐眉高，乱晃着，同时大声嚷嚷：“我要的是有气力的，能干活的；这这这，这简直是大风都能吹倒的排骨架子嘛！”

要说也难怪。这里可是整天和石头、砂料、草坯、铁锨、洋镐、架子车打交道的重体力劳动，不是绘画绣花。身体单薄，没有力气是万万干不下来的。

好在周达明总会有办法说服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段长，每年在道班人员的分配上，什么样的难题他没遇过！班长们不愿要体力差的，不愿要搬弄是非的，更不愿要调皮捣蛋的；但那是正式职工，是人，不是物件。为了把人员分下去，他可没少费唇舌。

尽管班长们在他的耐心开导下，每每把不情愿要的人员接纳下来；但口头上同意，心里不舒服的大有人在。胖班长会不会也属此类？也许不会吧。周达明极力不愿往坏处想。

他边想，边向里走去，就近坐在了小王的铺上。然后掏出香烟，让给小王一支，又撂给胖班长一支。陈德华两只胳膊碰在一起接住了烟。

周达明忍住笑：“我还没发现你是公务在身，‘和手占面’，太官僚了。”

胖班长支棱着耳朵，半晌才悟出周达明在平平淡淡的谈话中却引用了他的趣话，这倒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段长不是带人到屋后清除通往河沟的积雪去了吗？那可是将近三百米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但当他看到段长冻得红红的脸庞和帽檐下冒着热气的额头时，他明白了，段长刚才定然是奋力苦干了一番。

“我可不是故意要听你们的谈话。我先前送铁锨回来一趟，然后又去接挑水的人。”周达明解释说。

“嘿嘿，没啥，没啥。”胖班长尴尬地笑笑，而后搭讪了一句“我去处理面手”，转身出去了。

“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周达明笑着征求两个小听众。

“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小王首先赞成。他那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准备挨刮的警戒撤消了。这大概就是周达明的工作方法。赵成义曾经评论说，“段长性格开朗，豁达大度，正直不阿，明辨是非，取名‘达明’，当之无愧。这既反映了他的性格特点，也概括了他的处世态度，可见他的父亲是个有学识的起名专家。”周达明为这事狠狠地把赵成义批了一顿，说这是要不得的恭维，近乎可怕的捧杀。

尽管赵成义挨了批，但赵成义的话却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赞同。小姜、小王虽然来段不久，却也从侧面听说了赵成义对周达明的评价。现在，小姜就坐在段长的斜对面，他留意观察着这位和蔼可亲的段长：高高的前额，宽厚而外翘的下巴，可谓天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开阔，鼻端口方；微隆的眉弓遮护着一双深邃的大眼。无论怎么看，也是一个面善心慈，值得依赖的人。这时故事的开讲打断了他的思索。

“原来这个道班也有一个和你们一样年青的小伙儿。身体也像小王，膀大腰圆，性格也是好动，只要不闭上眼，手脚就不肯闲……”

像是找到了知音，遇见了同好。小王急不可耐地问：“这人现在哪儿？”

“你听我慢慢讲来。后来他恋上对象了，还是个六十年代的初中生。对象给他写来了情书，他把信捏在手里，揣在兜里转来转去，信都捏出了水……”

“那是为啥？”小姜也忍不住了。

“为啥？自己看不了信。找人看吧，又怕暴露秘密；不找人看吧，心里又急得猫抓狗扯。那纸上究竟写了些啥呢？急得乱打转。”

“那，那怎么办？”小王仿佛身临其境，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显出焦急的神色。

“天无绝人之路。后来被咱们赵师傅看出来了，他答应保密才套出这封信，并且代写了回信。我们这位老弟真算走运，对象来信夸他字写得好，话说得甜。那女学生哪里知道，那是高中生赵成义的杰作。书来信往，终于谈成了。这下老弟倒坐立不安了。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担心总有一天露馅。于是他开始发奋学习，休息的时候，拣块石头子儿在路边划，晚上在报纸的空行里写。工夫不负有心人，到他和姑娘结婚的时候，已能独立写信了。”

这时胖班长已换上了洗得发了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推门进来。他难为情地笑着说：“段长，你老摆咱那些笑话干啥？”

“噢，原来段长说的是咱们班长呀！”小姜小王齐声喊道。

“你们别笑。咱这是公开的秘密。”阵德华笑眯眯地解释说，“一不怕丢人，二不怕别人笑话。你们两个都没经过解放初期，那时人们生活多艰难。我家又缺劳力。我是一起床就去打草，回来洗把脸，拨拉几口饭去上学；晚上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又去挖猪菜，就这么紧紧张张地念了个初小。咱那时没条件，当个文育，还有说头；你们就不同了，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再出我那样的洋相，真得叫人笑掉大牙。”

陈德华的后半截子话也许仅仅是顺着话茬“联系实际”联下来的；但在小王听来，班长的那番话就是专门针对他的。终于不自然地勾下了头。

周达明敏锐地注意到了小王表情的变化，可是又不能不往下说，否则刚才讲的故事只能被当作一个笑话听听而已。他不失时机地迅速把话纳入了正题：“你们班长说得好。我希望发生在你们陈班长身上的故事能对小王有所启发。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别误以为当养路工就不需要知识。我们不是常说要苦干、实干加巧干吗？怎样才能‘巧干’呢？只有学好文化，掌握了养护技术，才能变‘死干’为‘巧干’。在这一点上，小王应向小姜学习，利用工余时间多看书，多读报。不知我说的话你能不能接受。”

“能接受，能接受。”小王勉强笑笑，接着搔搔后脑勺，“只是我这屁股——”

“怎么，又怪你妈没给你生下一个能坐得住的屁股？”

小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关键要在主观上找原因，要有自我约束、自我控制能力。不论做任何事情，没有毅力和恒心都将一事无成。”周达明接下来又转向小姜，“小姜呢，不要因为自己体质差，就产生自卑感。人的力量有大小，关键是看有没有全心全意干好工作的精神。有五十斤的力，使五十斤的劲儿，不保留，不耍滑，就是好同志。我作为段长，对全段职工等同看待，决不厚此薄彼。我们的陈班长呢，我相信也会和我一样，善待他的班员。”

“这没说头。我刚才还说，小姜是我们班的秀才，有许多优点……”陈德华急忙表白。他也许觉得周达明有意在给他打预防针。

周达明好像没有在意陈德华的表白，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说去：“小姜，你最近好像情绪有点低落。是家里还是工作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没有。”小姜低垂着头，迟疑地答道。

周达明笑了笑，也不去深究，但他在接下来的话语中却明显地对小姜的回答给予了否定：“这阵子太忙了。等忙过这一阵儿，我们好好谈谈。思想不愉快，干点活儿就累，甚至不干活儿也累，那是心累；只有思想上的疙瘩解开了，人才会变得轻松，活跃，浑身有劲儿。”

赵成义进来了。周达明急忙煞住话头：“好，今天就谈到这儿，上班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