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箱丝绸，两箱厮守。竟不知这人世间，还有如此唯美的习俗。

我今生是来不及了，只望来生，他曾许诺的身骑白马万人中，将我娶走。如今我一定要求多一件事，那就是为我砍两棵香樟做两箱丝绸。

“母妃嫁给父王时，也做了两箱丝绸吗？”

母妃低低笑道：“那是自然。我们那的嫁妆里，女儿红与两箱丝绸是少不了的。幸好还有女儿红，埋藏了十六个寒暑，想来那酒一定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棠儿，女人的一生，并不是嫁了人就算是圆满了。生了孩子，做了母亲的女人，才算是圆满。为何老天爷不肯多宽限几年了，哪怕留下个孩子都好……”

即使再夜色里，我也忍不住脸颊发烫：“母妃，你说什么呢！”

“虽说拜过天地便是夫妻，可是……没有经过洞房花烛，终究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呀！”

“哎呀，母妃你可别说了，多难为情啊！”想起那日山水之间，他说得话都在耳边。若非寺里的和尚，我们恐怕真的要出格了。当时觉得难为情，现在倒是遗憾了。

见我缩了缩，母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拍拍我的后背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睡吧，明天起来要梳妆打扮可要弄很久呢！”

我应了一声，逼着自己睡去。

天刚刚泛白，我就被母妃摇醒。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却见一群丫环鱼贯而入。母妃从一个丫环手里接过一个盒子，笑着对我道：“棠儿，你打开看看。”

母妃笑得十分神秘，我小心地打开锁扣，一件镶着金丝的大红嫁衣。我忍不住叫道：“好漂亮呀！”

母妃得意道：“还有更漂亮的呢？再看看这个！”红布一掀，一个珠光宝气闪闪的凤冠。

大粒的珍珠，挂满了凤冠，确实很美，但我却并不喜欢。但为了不让母妃失望，我还是点点头。

我一直记得，及笄那天，他在海棠树下对我说：‘棠儿，珠光宝气虽华贵，却不及海棠来得自然洒脱。人道海棠无香，我道他不曾风中凭赏。海棠有香，只为有心人。’

海棠有香，只为有心人。我不由望向床边的妆台。哪里，一枝海棠，静静躺着。

一阵清风相送，我竟然闻到了海棠的香气。我想，一定是我找到了有心人。

母妃拉起我急急道：“别发呆了，赶紧起来试试嫁衣如何？”

原来光是红衣是不够的，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嫁衣。当初翻出红袖送我那件红衣，我总想着那若是一件嫁衣就好了。如今穿着真正的嫁衣才知，光是红，远远比不上。穿上嫁衣才知，我真的要出嫁了。

母妃绕着我走了三遍，点点头道：“真是特别合适！都不用改了。来，先脱下来，还要先穿上这八件，最后才套这件嫁衣。”

我被一群人拥着，这画面跟及笄那天似乎又一样了。好不容易折腾完衣服，接着是鞋子，终于又道头发了。

我拦住母妃道：“这凤冠好重，能不能晚点再戴呀？”

母妃摇摇头道：“不能再晚了，先生说要赶在中午之前拜完堂的！时辰已经不早了，听话，先戴上。”

我说不过只好顺从，那凤冠戴上后，我就是真正的新娘了。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在左手边，一干小秤摆在右手边。

“母妃，你拿这秆称做什么？”

“这个是掀盖头用的，寓意称心如意！”她说完，又指挥着两个丫鬟挂红帐换红毯，大红烛台摆到案上。从外面又搬进来两张太师椅摆在桌案前，一盘红枣、一盘花生、一盘桂圆、一盘莲子摆在案上。

我坐到被移到一旁的八仙桌上百无聊赖，正觉得口渴时，丫环端来四杯茶盏。我刚伸手拿起，却被母妃拍了一下手背：“这茶你不能喝！这是等会你们用来给父母敬茶用的！”

我讪讪收回手，红袖正好端着一碗糖水过来：“就知道你渴了，冰糖燕窝，快吃吧！这也是你的早饭。”

我啊了一声：“不会吧！我饿了怎么办？”

红袖甩甩头发道：“忍着呗！”原来当新娘还得挨饿。

红袖递给母妃一个篮子：“那边都准备好了，等这边都弄好了就可以开始了。”

母妃道：“这边也差不多了，把这些洒了就可以去请王爷了。”两人掀起被子，往床上洒满干果，尽是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好了好了，都准备好了。棠儿，快把盖头盖上。吉时已到，该拜堂了。走，去请王爷。红袖，你在这陪她吧！”

红袖点点头，我跑过去抱住母妃：“母妃，我想再抱抱你。”

母妃笑道：“好，再抱抱。”我拿出装裱好的那两幅画出来，递给母妃，她笑道，“这回什么？哎呀，是棠儿的画像，画得真好！是先生画的吧！”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离去，不能什么都带走。留下这两幅画像，想的时候，还可以看看。我挽过她的胳膊嗔道：“怎么还叫先生，都是女婿了！”

红袖打趣道：“哟，这会子说这话，你倒是不害臊了！”

一屋子笑声，母妃对红袖嗔道：“好了，别笑她，脸都红成关公了。快去请王爷和新郎官！”

盖头盖上了，心里却打起鼓来。屋里越是安静，我就越是紧张。奇怪的是红袖这厮，竟然也不说话了，害得我揪着衣袖的手心全都是汗。直到……一双红色的鞋子出现在盖头下。

红袖在旁偷笑，却听那清润地声音道：“棠儿。”我点点头，母妃说，拜完堂之前不要说话。

他牵起我的手，走了几步。便听到管家叫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幸好有红袖挽着我，不然我根本就找不着北。

管家对高堂上的两位示意了一下，便道：“姑爷可以掀盖头了。”那杆秤伸进盖头里，我垂下头几乎要闭上眼睛了。

盖头掀开，我依旧把脸深深埋起来。红袖在一旁掐了一下我的腰，掩嘴压低声音道：“快抬起头看看你夫君呀!”

母妃咳了一声，管家道：“新人给父母敬茶！”

我们一一敬完茶，所有人便退了出去。只剩那还在燃烧的红烛，还有垂眉低笑的他，埋头不语的我。

“棠儿。”他打破这份沉默。

“啊？”我抬起头，他轻轻一笑。

“书信写好了吗？”从揽月寺回来之前，我们做了一个约定。修书一封留给父母，我们拜完堂就回揽月山。我说过，我愿埋在那山水之间，在孤刹旁边从此暮鼓晨钟。我给孤刹的墓碑写了四个字的墓志铭，归去来兮。我同时也给自己的墓志铭想了四个字，一叶知秋。

秋来时，枫叶燃远山，一叶落，便知秋。而我，便在这秋天离去。

我将这些都写在书信里，等落日时分，红袖便会将书信交给父王和母妃。等他们来时，便是我如秋叶般静美的时候。

我没有遗憾了，所以，请不要为我哭泣……

我点点头，他抱着我道：“死亡不是尽头，那只不过是等待黎明的过程。你不会走远，我会紧紧跟着你，不要害怕。”

我贴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声，却教人安心。我点点头，拆下头上这沉重的凤冠，插上那枝海棠。

走前，我还不忘抱上一坛子女儿红。他轻笑一声，抱着我消失在这焕然一新的房间里。

揽月山，断崖边。

酒香飘在空中，不知那揽月寺里是否闻得到。我在心底轻叹一声，我们似乎在佛祖眼皮底下，干了所有佛家禁止的事情。

“笑什么？”

“没什么。”

几杯酒下肚，我已微醺。酒量确实是差，但想起那夜借酒撒疯，感觉还不错。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在静静地等着。我靠在他怀里，那淡淡的梅香，让我心平静如水。这样的时刻，若能永远定格在这，该多好。可惜，时光终究会走。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经偏西。我拨弄着他的手指，数着自己生命的流逝。我握起他的手，终究还是决定问一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我心中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他轻笑道：“哦？说来听听。”

我坐直，收起笑容，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要因为我要死了，所以安慰我就骗我。我不要，我要一个真正的回答。”

他点点头，我道：“我心底有个疑惑，我一直不敢问你。我怕知道了答案，自己会伤心。可是，我现在想通了，我不想你骗我，我骗自己。所以，你告诉我，这几万年的等待，你等的人，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予兮是吗？不管灵魂轮回几世，其实最爱的，一直都是予兮对吗？不要骗我，也不要说什么我们都是同一个灵魂，我要听真话。”

他勾起笑容，望向远方，轻轻道：“是。我让你看开自己就是予兮，可我自己却在心里最深处藏着予兮的一颦一笑。我们在一起很长很长的岁月，长到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长了。这些，都不是时间长了就能抹去的。棠儿，你们是一个灵魂，是同一个人。但是，有些感觉，还有经历过的岁月，都是没有人可有代替的。”

我笑着点点头，心中并没有太多酸涩。其实在我似梦非梦之间，他的那一声声，予兮。予兮。早就告诉我答案了。他叫的不是云棠，也不是碧楹，而是予兮。最初的爱，也是最后的爱，都留给她。

我很羡慕曾经的那个自己，但也我欣慰现在的自己。历尽千帆，我却他第一个与他成婚的人。比起碧楹，我似乎幸运了些。但一想，以后在他身边的人，都只会是碧楹，这谁比谁幸运，谁又说得清楚。

说来说去，终究只是一人。一个爱他的人，一个他爱的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从此时光里，朝潮暮暮。

“棠儿，你生气了吗？”这担心又讨好的模样，还是我认识的师父吗？

“没有，都是我自己，何必去生气。只是反而很欣慰，因为我夫君是这天地间最长情的一个。”

“你是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我叫什么了？我想了一下，夫君二字竟然脱口而出！

我懊恼地捂着脸，他却笑道：“再叫一声，我想听。”

我捂着脸摇摇头：“我偏不！”

他搂过我的腰，轻笑一声：“为夫自有办法让你叫。”

为夫。我还不习惯他这样自称，听了十六年的为师，忽然变为夫，这感觉好微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