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变的仪式：等候父亲

“为什么，母亲，你不是一直盼望父亲回来吗？为什么，父亲，你不是一直向往回家吗？现在梦想成真了，可你们并不幸福、并不快乐。”

小犀在心底一遍遍地追问。

无人给他答案。

在小犀的记忆里，每逢海天庄园的船队回航的日子，母亲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小犀跑到大海边去等候父亲。这已经成为他记忆中不变的仪式。

在出门之前，春舒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洗一个花蕊浴，描眉，抹胭脂，涂指甲，披上云霞一般华贵的衣裳，登上白雪也似的高档鞋子。每一道程序都一丝不苟，都要让铜镜再三告诉她：不可能再完美了。虔诚地完成所有环节，差不多把一个上午的光阴都打发掉了。然后她把小犀叫过去，一边扭动着身子，视线不离铜镜，一边问小犀：“儿子，阿母漂亮吗？”

小犀总是由衷地说：漂亮。谁不知道我阿妈号称海天庄园第一美女。

春舒嫣然一笑，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搭理那面铜镜，她软软的手搭上小犀的肩膀，心情很好地说：“走，儿子，我们去等你爸。”

一辆加长劳斯莱斯在门前静静地等候，一名侍女打开车门，请女主人和少爷上车。司机旁边坐着保镖，都是猫头鹰庄院的旧人。

劳斯莱斯沿着一条弧形的白色路道，穿过密密层层的果树，在二里开外与海天庄园的主道相接。那条主道直通海边，在路尽头有一个圆形的停车场，每当看到那个停车场，小犀都不由自主地想，主道是一柄长长的竹子，而停车场是竹子上面穿透的一粒山楂果。以前每一次出行，小犀总是调皮地掀开丝帘，偷偷看那一成不变的帘外风景。后来，小犀长大了，一举一动中规中矩，人人都说小犀稳重多了。春舒带着小犀下车，沿着停车场左侧的石阶拾级而下，踏过和白砂糖相似的沙滩，穿过密密麻麻的木麻黄，往码头走去。

春舒立在岩石上远眺，小犀独自留在沙滩上玩耍。这种情形已持续了十三年。由此小犀和大海无比熟悉，它有时狂暴有时温柔，狂暴时似乎要把岩石拍碎，温柔时如情人般抚摸沙滩。沙滩在狂暴和温柔中洁白无比，像是白糖做成的。海水不停地舒卷，搅起或大或小的风，它们看不见，却摸得着，无处不在。小犀对小螃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它们总是匆匆忙忙地爬来爬去，似乎想和海浪比赛谁跑得快。可惜这小小的生物跑得再快，也时常落入小犀的手掌心，只好蹬着八条弯腿拼命地挣扎，直到小犀动了恻隐之心，重新把它放回海中。小犀还捡拾许多奇形怪状的贝壳，分派它们做战车、长枪、奔马和战士，分成两队互相厮杀，如果一队战败了，就随时给它们增添一袭奇兵。可小犀总拿不定主意该让谁赢，厮杀也就总不能结束。

玩够了，小犀回头一望，母亲的裙裾高高飘起，恍若神妃仙子。海鸥在海天上下飞翔，云朵在缓慢地移动，不变的唯有小犀母亲的神色，不悲不喜，若悲若喜。

母亲曾经指着远处一座人形小山，告诉小犀，那是望夫石。从前，有一个男人出海谋生，留下妻儿在家中，妻儿每天都到海边眺望，祈盼男人回来，可是花开花落，韶华飞逝，男人始终没有回家，妻子凄然泪尽，化为望夫石。

小犀望着望夫石，怀疑母亲说的是自己家的故事。小犀问母亲，那个女人变成望夫石，那个孩子呢？母亲笑出了眼泪，仿佛小犀的问题太过幼稚，根本不值得一答。

阿爸为什么出海去了？他也是谋生去了？

不是的，他是一位中学老师，读过大学，一肚子学问。因为得罪了小萧老爷，被小萧老爷赶跑了。

阿爸怎么得罪小萧老爷啦？

母亲脸上浮起一阵红晕。

“等你爸回来，让他细细告诉你。”

母亲既然不说，小犀也不问。小犀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小孩。

每次等待的结果，都是春舒跳跃着叫喊起来，小犀知道，准是海天交接处出现了一群小黑点，海天庄园的船队回航了。

小黑点由小变大，起初和飞翔的海鸥差不多大小，慢慢地变得有棱有角，看得出船队的模样了，可是不到夕阳沉入海里，它总是不肯靠岸。

海天庄园的船队从未带回好消息。船一靠岸，绳缆缚住码头的铁环，舷板搭上码头，春舒立在舷板这头，等着领队郑贵从舷板那头走过来。郑贵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喜怒不形于色，他迈着沉稳的步子，把舷板踩得咚咚响，春舒总猜不透他带回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按着小犀的肩膀，似对小犀说话又似自语：“是好消息么，是好消息么。”小犀能察觉到母亲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抖。每一次郑贵都庄重地走到春舒跟前，庄重地对着春舒一躬到地，说：“抱歉，夫人，还没有杨先生的消息。”

春舒总是努力掩饰汩汩上涌的失望，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安慰郑贵：“没关系，总会找到的。船长，您把手绢都卖出去了么？”

“卖出去了。”

“那就好，他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夫人，您的手绢在南洋很受欢迎，每一条都换了一粒珍珠。回头我派人送到猫头鹰庄院。”

“好的。”

春舒拼出最后的力气，扶着小犀的肩膀，朝劳斯莱斯走去。

春舒脸色苍白，靠在皮椅上。小犀双手抓住母亲的右手，想给母亲输入一些力量。

每一次从码头回家，春舒都要病几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