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湖北巡抚崇纶经过缜密策划，在太平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在湖北省府武昌高调运作选秀事宜，让一招让在城外领军的湖广总督吴文镕和湖北学政青麟都感到极为诧异。

这段日子里，由于太平军攻入湖北，阻断了武昌与德安的交通，一时间德安那边乡试的情况无法及时传递到武昌，使身为一省学政的青麟焦虑万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崇纶突然高调地进行选秀，让青麟更是烦恼万分。

悦珺和潭林的私情，青麟早已知晓，并且对于潭林的才学气度，他也颇为欣赏，如能慕他为婿，自然也是一桩绝配的姻缘。只是，旗人之女都登录在册，“选秀”是旗女必须经历的一道关卡，如在选秀之前进行婚嫁，按照大清律的规定，将获及重罪，并且还会株连到旗主、都统等各级官员。所以，虽然悦珺在咸丰元年就已经过了选秀的最高年限，但按照皇帝守孝三年的规矩，这三年之前依旧不能谈婚论嫁，只能等到咸丰三年皇帝守孝完毕再入宫参加选秀，届时选秀之后才能决定她终身的命运。

此前，悦珺其实也与青麟提过此事，青麟早年丧偶，膝下也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不愿将女儿投入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可是，他虽贵为二品大员，但头上依然顶着皇权威严，对于此事，只能以哀叹置之。

不过，逃不掉的事终归还是逃不掉，当崇纶开始在武昌高调选秀的时候，青麟和悦珺父女都有了一种不祥之兆。悦珺由于此时无法与潭林联系，所以一些应对之事也无人问询，只好随时警戒，将潭林给她的药包贴身带着，以备随时服用。

不祥的事情最终以崇纶的一张名帖开始，七月末的这一天，崇纶府里的家仆给青麟送来名帖，邀请青麟到巡抚衙门赴晚宴。

青麟赴宴归来已是深夜，他一回来便来到书房，并让家人叫来悦珺。悦珺在父亲前去赴宴之时，已经感到事情不妙，于是在房里一直等着父亲回来。

悦珺在书房见到父亲，只见他面色灰败，似有难言之隐。

悦珺心中一惊，赶忙问其原由。

青麟长叹一声，黯然说道：“看来，潭林给你的药是不能用了！”

“啊？”悦珺从来没有把那个药包的事告诉父亲，此时从他口中得知，不禁一惊，“阿玛……”

青麟低沉地说道：“潭林足智多谋，他的那个计策也的确能够奏效，那天你们在花园里商议的时候，修剪花草的赵妈就听到了，她事后告诉了我。其实，这一招虽是下策，但终究算是个法子！只不过，现在你万万不能用了！”

“为什么？”悦珺十分不解，“巡抚大人请阿玛赴宴说了什么吗？”

青麟身子微微前倾，无意间露出一副老态：“京里来的都统是受正黄旗和正白旗的旗主所托，专程前来江西、两湖征选秀女的，今晚，他也在席间。正黄、正白都属‘上三旗’，按照宫的惯例，皇后与贵妃大多出自‘上三旗’，即便晋封之前并非此三旗，晋封之时也要‘改旗’和‘抬旗’……”

悦珺听到这里，觉得父亲是在用“皇后”和“贵妃”这样的尊号来打动自己，不禁怒道：“阿玛，当今皇上在藩邸之时已经大婚，虽说福晋已逝，但原来的侧福晋已升为皇后！父亲难道还指望我入宫为后吗？”

悦珺在父亲面前向来温顺拘礼，这时突现的怒容让青麟也是一惊，他摆了摆手，表有难色地说道：“阿玛并非此意，你先听我慢慢说！如今长毛作乱，江南半璧已然沦陷，江南旗人死伤难计，所以，今年的遴选秀女数量远远不足。那么，上三旗的秀女对于今年选秀犹为重要！咱们是正白旗，崇纶是正黄旗，武昌城内的上三旗秀女不足十人，若是十人皆不能中选，那么湖北负责选秀的旗员都要受谴！”

此时的悦珺已经顾不得拘谨了，她在书房的凳子上坐下，冷冷地说道：“崇巡抚自己没有女儿，难道要用我来博取头上的红顶子吗？”

青麟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悦珺，然后说道：“你看看这封信吧！阿玛一心想让你留在身边，也想让你和潭林能结成连理，只不过，有些事情不在阿玛的掌控之内啊！”

悦珺打开了那封信，凑着烛光看了看署名，见上面写着“鉴园主人”四个字，不禁奇道：“鉴园主人是谁？”

青麟道：“鉴园是恭亲王府的后花园，……”

悦珺一怔：“这是恭亲王给您的信？”

青麟补充道：“是密信！”

悦珺展开信纸，大略看了一遍，见信中开头部分先是以恭亲王枢廷首脑的身份对青麟身处危城进行慰问，然后是对学政任上的功绩表示肯定，紧接着话锋一转就提到了“选秀之年”。信中强调了本年选秀是咸丰继位后首次选秀的重要性，然后又列举了历任皇帝首次选秀或大婚时的所谓“秀女榜首”。“秀女榜首”的意思其实就是，在每届选秀的时候，待选的秀女之中往往会有些家世、品行、容貌、才学比较出众的，这些秀女往往在列册之时就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所以对于这些“明星”类秀女的甄选则成为皇族延续后代的最佳选择。信里虽然只是谈到了历代选秀的这种现象，但实际上是意指青麟的爱女便是本次选秀的“明星”之一。

青麟是旗人中少有的进士出身，由翰林编修历任内阁学士，又转为各省学政，作为文官，这是个极佳的开端。在清朝的官场上，督办各省学政，就意味着各省投考的秀才、举子都是自己的门生，将来这些门生得以高中、外放为官时，自己都与他们有着师生之谊。多年之后，待这些门生都身居高位的时候，作为老师自然就水涨船高，成为官场上或者言路上的领袖人物。乾隆时的朱珪、道光时的穆彰阿以及咸丰朝的杜受田等人都是这样的出身。所以，按学世来讲，悦珺足以称为秀女中的“明星”人物。家世之外，才学品貌，自不必说。

当然，这也正是青麟和悦珺的最大困绕，如果只是不起眼的临选秀女，其间玩点花样，自然也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可是偏偏不是。所以，读罢了信，悦珺原有的一线希望顿时荡然无存。

恭亲王是新任的枢廷之首，况且又是皇帝的胞弟，皇亲贵胄竟然因自己而给父亲发来密函，可见朝廷对自己入选的重视，悦珺心想：“如果服了那包药，那么旗籍的都统衙门必然会深究。一旦事情败露，必将罹获欺君之罪，到时横加株连，定然兴起大狱！若到了那个时候，我岂不是成了让百家散亡的罪魁祸首？可是，为什么偏要让我来的承受这些？难道就仅仅因为我是个旗人之女吗？”

青麟望着女儿绝望的神情，不禁老泪纵横，他颤声道：“非是阿玛要讨好朝廷，只是这件事太大了，大到不仅可以灭门，而且会祸及亲族故友，……”

听了父亲的这些话，悦珺似乎明白，旗人之女这个身份，也许就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

“也许一切都早已注定，”悦珺心道，“本来，在潭林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到宫中孤守一生，可是，潭林就在这时出现了……也许，我本不应该与他见面的；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拥有这段情！”

绝望到了极点，悦珺已然感到麻木，她泪流满面地站起来，从怀中拿出潭林给她的药包，在手心里紧紧一攥，药包上的余温顿时如电掣一般袭入心田，那种鸳鸯两散、深情将近的悲伤让她顿时泪如泉涌。

良久，悦珺终于松开了手，已经破烂的纸包中流出了药粉，那药粉从她的指缝中缓缓流下，洒落在黑暗的地上，再也看不到了。

希望、爱情、幸福，在这一刻，瞬间便从她的指中消失，只留下了泪水中的她，和那个远在他乡、此刻还不知情的、或许还在傻傻地给自己买礼物的、在这场爱情中最无辜的潭林。

“潭林，”悦珺在心中愧道，“对不起！”

※※※※※※

“山翁，”一位幕友拿着悦珺应选的名帖，对崇纶喜道，“山翁果然高见！”

在书房里正捻着鼻烟的崇纶先对幕友摆了摆手，然后将鼻烟吸入，待尽兴之后，才睁开眼看着幕友道：“初选已经通过了？”

那幕友笑道：“检秀的都统大人说，江西、湖北两省之中，青学政的千金才貌居首啊！”

崇纶以前只是听说过青麟的女儿才貌不凡，却没有想到那个选秀的都统竟对她如此夸奖，这就更坚定崇纶对这步棋的肯定：“既然这样，那最好不过！哈哈，皇上年纪尚轻，况且身后无嗣，朝廷对这些选秀必然极为重视，现在咱们湖北选出这么一位足可称绝的秀女入宫，那皇上和太妃还不得对咱们另眼相看吗？”

那幕友竖起大拇指说道：“山翁这一计妙极！眼下长毛再犯鄂省，并且由石达开亲自督战，省内旗勇、绿营便是全番上阵，也必然不敌，吴总督新官上任便督师出战，其下场不言自喻！唉，湖北沦陷怕是早晚之事，所以山翁及早铺下退路，真是妙极！”

“呵呵，”崇纶得意地笑道，“湖北肯定是守不住了，吴文镕肯定也只是在那瞎忙活！可是，到时湖北一旦全陷，我身为巡抚，自然也是守土有责，逃脱不了失城的干系！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在皇上面前卖个好，把选秀的事大操大办一番，让圣上明白我的一片孝心，这样的话，也算给自个儿买个护身符啊！”

幕友为了奉承东家，又殷勤地献计道：“山翁之计还不仅于此！青学政之女若选入宫中，必得太妃所重，到时为皇上所幸，定然有一番富贵。青学政以此联姻皇家，必然有着另一番前程。现在长毛兵犯湖北，巡抚一职责在守土，若是山翁能升任湖广总督，就可向朝廷提拔青学政为巡抚。到时，朝廷鉴于青麟的姻亲，必会应允，那么，山翁不仅可以交结国丈，还能够官升一级啊！”

崇纶其实早有此念，只不过一时没有理清头绪，此时听他一说，立刻茅塞顿开：“没错儿，若是能官升一步，那么我最起码可以避开这‘守土有责’的罪名了！现如今，长江两岸哪儿都是长毛，我只求当官有钱赚，自然是官当得越稳妥越好了！”

“那是自然！”幕友笑道，“只要银子来得多，朝中那些大老们必然会帮衬着山翁！”

“可是，”崇纶又转而忧虑，“吴文镕刚刚上任，我又怎么把他的湖广总督给抢过来呢？”

那幕友稍加思索，突然说道：“若是吴总督战死沙场……”

崇纶听罢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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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珺的思絮从回忆中转了回来，这时，她已经走到了紫禁城西面的内务府官署，她稍稍驻足，望了望官署的大门，心中暗道：“潭林，上次负你，愧然难当！这次无论生死，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情之属，天地可鉴！”说罢，昂然走入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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