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的一家染布坊外，几辆马车停在门口，三十多名商贩模样的人，不断地将车上的箱子向布坊内搬去。这些箱子的规制并非方形，大概是为了适合布匹的长度，专门做成了长约六七尺的样子。

所有人把箱子搬完之后，一个从马车上下来，他有意无意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匆匆进入染布坊中。此人留着短须，正是在那神秘院子里放走周暃蕸的那个身着便衣的清兵军官。

在染布坊对面的胡同里，周暃蕸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远远望着他们，见所有商贩模样的人都进入染布坊后，那几辆马车便纷纷驶离。

这时，在她身后，二棍子才踉踉跄跄地赶来。

“怎…怎么样？”二棍子轻声问道。

周暃蕸道：“他们都进去了，不过，没有看到那个穿长衫的人！”

二棍子依旧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些箱子有六七尺长，做得像…像棺材一样，一定是把人装在里面了！”

周暃蕸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你还挺聪明的！”

二棍子被她称赞，略带羞赧地搔头道：“那些帮会…平常运私盐、运鸦…片，也都是装到箱子里，见得…得多了！”

待那几辆马车走后，周暃蕸站了起来，伸了伸酸困的腰，说道：“行了，今天算是有惊无险，这会儿没什么事了，我也该去忙了，你先回家吧！”

二棍子想要说什么：“我…我……”

周暃蕸抢过说道：“对了，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出来卖糖了，那帮人一定会盯着你的！”

二棍子越急越说不出来：“我……我……”

周暃蕸从怀中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塞到他手里，说道：“这个拿着，回去以后呢，把银子存到钱庄，然后拿着钱票，换成铜钱再花！”

二棍子吞了口唾沫，说道：“十两银子换成铜钱就……就成了七八银了！”

其时银贵钱贱，并且市面上官府强制推行大钱、铁钱，但大钱、铁钱的市价却难以达到其面额，因而使得银贵钱贱，所以二棍子说十两纹银换成铜钱就只值七八两了。

周暃蕸在钱庄待得较久，知道清廷这种财政的弊端，于是她想了想，说道：“大钱只在京师周边推行，你到京外的县里换成铜钱，然后回京来花就行了！京外的银钱比价还算合理些！”

“这，”二棍子笑道，“这倒是个办法！”

周暃蕸盯着他，睁大眼睛问道：“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二棍子似乎忘了刚才要说的话，他想了想才道：“哦，我…想…想请你到家里吃饭！”

这个少年的单纯让周暃蕸心里顿生一丝怜意，她关切地扶着他的肩头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二棍子答道：“只…只有姐姐！”

周暃蕸算着他的年龄，姐姐也应该过了嫁人的年纪，但却仍与他生活在一起，不禁有些奇怪：“姐姐没有嫁人吗？”

二棍子道：“姐夫生病死了，姐姐也病了，所以…所以我赚钱给她买药！”

底层百姓生活的困苦，周暃蕸自幼便随养父一起经常看到，这些凄惨的生活状态使她内心里对清廷的统治更加仇恨，也让她在从事反清活动时也时时怀着一颗救世之心。她语重心长地对二棍子道：“好好照顾你姐姐，忙完这几天，我去家里看她！”

二棍子似乎对生活的悲剧并不感到痛苦，他笑嘻嘻地道：“你都不知道我住在哪儿，怎么去看我？”

周暃蕸也笑了，她问道：“是啊，你住在哪儿啊？”

二棍子答道：“天桥西的…枣树胡同，离这儿有三条街！你到那随便一问，他们就会告诉你！”

周暃蕸开玩笑地道：“你这会儿也不结巴了！”

“我…”其实他还有点结巴，“我刚才是吓的！”

周暃蕸见太阳已经西下，便与二棍子告辞：“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家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好！”二棍子转身欲走，又转过身来，拍了拍怀中的银锭，说道，“我回头赚到钱还你！”

周暃蕸笑道：“先拿着给你姐姐治病吧！”

待二棍子远去之后，周暃蕸便拎着包袱向南而去。

※※※※※※

紫禁城的慈宁宫里，在此时正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敬事房的执事太监们疾步来到绫月缇的院子前，领头的太监推门进去，穿过花架下的眼钱，走到绫月缇的正房门口，垂手大声说道：“奴才参见绫主子！”

听里面没有动静，便又大声说道：“奴才等奉内务府令：传太医院太医潭林速到敬事房问话，请绫主子行个方便！”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却极为生硬。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那领头的太监心中暗道：“难道那潭林此刻在绫主**里做些见得不人的勾当，刚才看那米玉山的样子就知道可疑，看来太妃要拿办他也不是没有道理！”按照宫里的规矩，在没有传见的情况下，太监是绝对不能进入主子房间的，可是他知道这趟差事是奉了懿旨了，于是也就放开胆子，掀帘便往里闯。

他刚把帘子掀起来，便见潭林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一幕让他吓了跳，不禁惊呼：“潭太医？”

潭林的神色极为镇定，他刚才在暗沟里，听到了外面众人所说的话，知道敬事房要来找自己，于是就等贾玉湘等人撤了出去，便急忙从推开眼钱，蹑手蹑脚地爬上来，并把身上包的油布等物除去，一起扔到暗沟中。就在他刚刚进入绫月缇屋内的时候，那领头的执事太监便把院门推开了。在那领头太监在门外喊话的时候，他在屋里把官服整理好，掌握了节奏，缓步而出。

“公公是要传我？”潭林问道。

那领头太监觉得屋里十分可疑，便探头到屋里张望。

潭林知道他的用意，于是说道：“绫主子因天热而失眠，所以，以推拿为治，刚刚睡下！”

领头太监见屋里也没有什么有效的证据，便白了潭林一眼，挺胸正色说道：“奉内务府之命：锁拿太医潭林到敬事房问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潭林完全不会想到康慈太妃会下一道带血的懿旨，他在惊慌之中便被众执事太监铐了起来。那领头太监觉得潭林刚才的态度过于傲慢，便有意为难他，拿了块方巾塞入他的口中，然后命手下将他拖至敬事房。

突出其来的变故让潭林无法理智的分析，在经过甬道的时候，他看到了瘫倒在地的米玉山。米玉山一见到他，脸上是又惊又恐的样子，这让潭林更加陷入迷惑。

被太监们拖着的潭林无法预知自己下一步的命运，他搜索着记忆，试图去分析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但都一无所获。直到最后他被拖入敬事房后一间被窗户纸严密封闭的小屋内，当他看到了已被剥光的衣物，赤身“大”字型坐在特制木架上的于景莲后，他似乎才恍然大悟。

被绑缚在木架上的于景莲浑身颤抖起来，那样子像是在痉挛，他的口中也被塞了一团方布。潭林抬头望去，见于景莲的瞳孔不断地放大，脸部的肌肉几近扭曲，通晓医理的他非常清楚，那是恐惧到了极点的表情。

潭林全身被绑着，被太监拖进来的时候是爬伏在地上的，他睁大眼睛向四周一望，见于景莲的右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拿着一柄弯月形的小刀，正在青石上打磨。

那磨刀声传到于景莲的耳朵里，使得本已紧促的呼吸变得更加没有节奏，颈间的喉间不住地上下翻动，口中不时地传出呜呜的声音。随着磨刀的声音越来越急，于景莲的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不断颤动的双腿使支撑他的木架左摇右摆，发出“吱吱”的声音。

这时，门外走进一名穿着官袍的太监，正是敬事房总管太监陈胜文，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潭林，然后对那磨刀的男子道：“毕五爷，您紧把手吧，时辰差不多了！”

毕五手中依旧在忙活着，他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先传旨吧，我这儿立马就完！”说罢，挥袖拭了拭头上的汗水，又说道：“这大热的天儿，若是不把刀磨快点，刀伤不易愈合，那可是要人命的事儿！”言毕，又磨了两下，便用手指试了试刀刃。

这一刻，潭林也恐惧到了极点，望着于景莲已近崩溃的样子，他此刻也难以再保持原有的矜持，俯在地上的他也感到了呼吸的不畅，以及对生命和未来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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