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去两年而已,白鹂王却已银须白发,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他的声音同样苍老。
他眯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问:“大祭司回来了?”
姞娮惊讶的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见过白鹂王,我去了神界一趟,找寻解决水患的法子。”
白鹂王满脸的期待:“可找到了?”
姞娮点点头:“找到了,这几日应该就可以施法了。”
白鹂王连忙谢道:“多谢大祭司为我白鹂一族劳心劳力,不辞辛苦的奔波。”
姞娮见白鹂王一直佝偻着身子,精神似乎也不大好,问道:“白鹂王身体不适?”
白鹂王费力的笑了笑,说道:“谢大祭司关心,老毛病了,无碍的。”
姞娮行礼告辞:“那您歇息吧,我先出去了。”
姞娮才转身走了几步,就听到白鹂王唤她:“大祭司且慢。”
姞娮回身问:“还有事?”
白鹂王说道:“我有一事相求。”
姞娮拱手道:“白鹂王请讲。”
“不瞒大祭司,我病入膏肓,已是风中残烛,怕是不久于世上,临去之前,我想将我的两个孩子,以及整个白鹂都交托给大祭司,还望大祭司可以答应。”
姞娮问道:“白鹂王可是要我帮扶玄莤?”
白鹂王轻轻点头。
姞娮想了想,说道:“好,我答应。”
白鹂王感激的看着她,嘱咐道:“玄莤的母亲死在魔族手上,他虽然一直不说,但心里定是想为他母亲报仇,还请大祭司尽量拦着他,白鹂一族如今势弱,还无法与魔族相抗衡,以卵击石,只会给白鹂一族带来灭顶之灾。”
姞娮突然道:“我在神界学了些歧黄之术,或许,我可以……”
白鹂王微笑着打断她:“不用了,我在这世上也已经够久了,这几日一直梦到玄莤的母亲,她还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美……我都有些想她了。”
白鹂王强打起精神,说道:“这件事情玄莤和玄域还不知道,大祭司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姞娮出去时,感觉心头沉甸甸的,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在凡界,还有很多的事情是神力与术法解决不了的。
回竹屋后,她翻开柜子,找到包袱里的火魄珠,按照父亲给的口诀施法,而后,她惊喜的发现,火魄珠第一次没有排斥她的神力,在她手中缓缓的旋转,发出温煦的光亮。
她欣喜的将火魄珠收起来,洗漱之后躺倒在床榻上。
这是她在凡界的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她榻上,她翻身起来,装上自己从神界带来的药,换了件方便的衣服,将火魄珠与熄火轴放进包袱里,背在了身上,才出了竹屋的门,她便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后退了几步才极力站稳,身上的包袱却掉了下来。
熄火轴与火魄珠掉落在外面,上一次用过的帛书也从包袱里掉了出来。
是玄莤,两年不见,他像是又长高了不少,眉宇间添了几分从容神色,整个人愈发孤高冷清了。
姞娮仔细瞧着玄莤看到地上的这些东西,以及行色匆匆从竹屋中出来的她时脸上神情的变化,心里咯噔一下:他不会是以为我治不了水患,这会子正要仓皇而逃吧?
果然,玄莤指着地上的包袱问道:“你……大祭司这是要去哪?”
姞娮十分尴尬的笑了笑:“这个,好久不见,玄莤王子这是来找我?”
玄莤看向身后的侍女,说道:“我听说大祭司回来了,叫人准备了些吃食送来。”
玄莤一说完,侍女便走上前去,端着吃食进了竹屋。
姞娮忙道:“谢了。”
她弯腰捡起包袱,自然的将它背到了肩上,转身对玄莤说:“我是要去山脚治水患。”
玄莤忙道:“我也去。”
姞娮想到白鹂王前日跟她说的话,对玄莤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玄莤几步走到前面,说道:“我不忙,我陪你去。”
姞娮心想:“他这么坚持的跟我去,肯定还在怀疑我要逃走,要亲自跟着我才放心,算了,他要跟就跟着好了。”
姞娮说道:“好,你要是不怕,就一起去吧。”
快到山脚时,突然起了风,姞娮望着渐渐沉下来的天色,转身对身后的玄莤说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下来。”
她想了想,将肩上的包袱拿下来,取出里面的熄火轴,递给玄莤。
玄莤接过熄火轴,狐疑的看着她。
姞娮望着玄莤道:“把手伸出来。”
玄莤将右手伸出去,姞娮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问道:“看得清楚吗?”
玄莤点头。
姞娮继续说:“记清楚,这是熄火轴的口诀,等会若是我有什么意外,这里就会起火,你拿着熄火轴一直念口诀,火便能熄灭了。”
玄莤盯着姞娮,却不作答。
姞娮以为他没有看清楚,拉起他的手重新写了一遍:“这回应该记住了吧?”
玄莤突然说道:“就算治不好水患,也要平安回来。”
姞娮一怔,放开玄莤的手,说道:“好。”
离去前,她在玄莤周围设了个仙障。
她飞上云头,来到地势最低的地方,这里俨然成了一片巨大的湖泽,从外面来看,水好像一直是流动着的,可这里的水量却不增也不减,她觉得奇怪,便趋云往湖泽中心飞去,停在上空时,姞娮发现了湖泽中心的漩涡。
按理说,只有活水才会流动,而突然出现的这个漩涡,似乎有些不寻常,她望了望高处的林木,用结界将整个水域圈了起来。
姞娮念起咒语,火魄珠缓缓从她手中飞出,在水面上释放出熊熊大火,整个结界成了一片火海,姞娮将火压向湖面,湖面的水开始迅速收缩,她将结界划开一道口子,想让蒸汽上腾到空中,中间却喷出来一道巨大的水柱,姞娮心中一惊:湖里有人!
姞娮定睛去瞧时,一只鲛精随着水柱从水中跃出来。
她收了术法,将云停在了鲛精上方,问道:“你是何人?”
鲛精连忙行礼:“见过天女。”
姞娮问道:“你认识我?”
鲛精转悠着眼珠子说道:“小的只是听说过,只有金乌一族的神仙才会使炎火咒,而金乌一族只有一位姑娘。”
姞娮斜眼道:“你倒是打听的清楚!此处的水患可与你有关系?”
鲛精连忙解释道:“这与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只是个小小的鲛精,即便想兴风作浪,也没有那个本事,我来这里这么久,从没有伤害过一个凡人,还请神仙明察。”
姞娮想了想:“玄莤说过,没见过什么妖怪,就证明鲛精确实没有伤过人,但以前曾听鲤赦叔叔说过,姑母之前因为将假装成狼妖的冥界护法带到頵羝山上,差点酿成大祸,自己才涉足凡界,没有什么经验,还是小心些为好。”
鲛精见姞娮眼中有怀疑,连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原本在附近不远的海域修炼,可前几个月周围地沉水陷,我没办法,才找到了这里来。”
姞娮问道:“这周围还有别的妖物?”
鲛精一个劲的摇头:“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姞娮说道:“行了,你赶快离开这里,另觅个安身之所。”
鲛精拱手道谢:“多谢神仙不杀之恩。”
姞娮催促道:“你走吧。”
鲛精连忙行礼:“多谢。”说完,如一阵烟般溜了。
确认鲛精走远之后,姞娮重新结界施法,火魄珠最大限度的发挥神力,结界中的水不断蒸发,化成雾气上升,凝结成水珠沾到姞娮的衣裳上,发梢上,掉落在水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概半个时辰过后,姞娮觉得自己将要虚脱时,池中的水终于见了底。
她打开结界,从云上落下来,收了火魄珠后仔细瞧了瞧,发现水底除了黄沙泥土外,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这才意识到方才灵力损耗过大,伤到自身根基了。
姞娮连忙坐下来调息,发现身体里不剩几成灵力,她心下一着急,一口气没提上来,倒吐出一口鲜血来。
意识渐渐模糊时,她想起不远处被困在结界里的玄莤,抬手用仅有的力气将护住玄莤的结界打破,合上眼皮之前,只看到一个影子急匆匆的朝她奔过来。
姞娮睁开眸子时,只看到了屋顶的乌木椽梁,她连忙翻起身来,发现自己穿着凡界女子的衣物,身上盖着一床丝质的被子。
眼前一闪,进来一个人影,手中端着一碗汤羹。
是那个凡界的小姑娘白芨。
她凑近床榻,看一眼姞娮后,惊喜的问道:“大祭司醒来了?”
姞娮坐起来,揉了揉额头:“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
白芨忙道:“这是大祭司的房间,大祭司前几日帮我们治好了水患,之后便晕了过去,是大王子将您背回来的。”
姞娮忙问道:“我在这里躺了好几日?我的包袱呢?”
白芨走到桌子前,拿起上面的包袱答道:“在这呢。”
姞娮这才松了口气:“你是说,是玄莤背我回来的?”
白芨点点头。
姞娮道:“那你要是碰到他,替我道声谢。”
“好。”她将手里的碗递到姞娮手中,说道:“这是王子叫灶屋做的汤羹,大祭司用一点吧。”
姞娮伸手接过来,说道:“谢谢。你先出去吧。”
“好,大祭司如果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我就在门外。”
姞娮答道:“好。”
姞娮端起碗,吃了两口粥,便把碗放下。
她试了试,身上的灵力剩不到一成,怕是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初,近期内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当然也没办法回神界。
她有些沮丧,水底确实没有什么异常,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发生水患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神界的天河泛滥吗?
她翻身起来,穿上丝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开门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亭子附近,姞娮停在秋千前时,亭子旁边有人说话:“你醒了?”
姞娮循着声音走到亭子一角,望着坐在台阶上的玄莤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玄莤站起来对着姞娮郑重行礼:“这些话,我本是打算那日说的,可那日你晕倒了,也听不到我说什么。白鹂一族受天灾已近十年,此番你治好了水患,便是我白鹂一族上上下下的恩人,我代他们向你道谢。”
姞娮忙道:“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玄莤又说:“于你而言或许没什么,但你救下的,是整个白鹂族的命,答谢是应该的,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姞娮似是没听清楚,问道:“啊?”
玄莤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忘了,你是个神仙,你想要的,白鹂族好像也不一定会有。”
姞娮见他一脸的苦恼,笑道:“你要是想不出来,以后慢慢想吧,反正我还要在凡界待很久的。”
玄莤也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只好应了。
姞娮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你方才在这做什么?”
玄莤丧气道:“父王的病又重了,白鹂的疾医都束手无策。”
神界的神仙,生病横死的很少,姞娮也至今还未尝到过和亲人分离的痛苦,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句能够安慰到玄莤的话,只好沉默。
玄莤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你们神仙会有烦恼吗?”
姞娮点点头:“什么人都有烦恼,神仙当然也不例外。”即便是神仙,也能遇到术法解决不了的事情。
玄莤颇有感触:“若我能重新选择,只要能做一个普通人就好了,肩上也不必担负那么多的责任。”
“你不想做这个王子?”
“不想,一刻都不想,我父王当年为了王位,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不想像他一样,等到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姞娮说道:“我们神界的神仙,成年之前,是不需要去想任何事情的,即便发生战争,一族的长辈也会尽自己所有的力量让他们平安长大,因为只他们活着,神族就还有希望。凡界的父母应该也是这样的吧,身处危险时,即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想尽法子护住自己的儿女。”
玄莤细细咀嚼着姞娮的这些话,他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久违的画面:年轻的妇人将自己的孩子藏在马车底下,紧接着便被人杀死,之后,她倒在孩子的身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自己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藏着孩子的盖板。
姞娮见玄莤神情有些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玄莤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问了句:“那你呢?别的神仙都和你一样吗?”
姞娮回答:“神仙们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过,我可能要比他们都倒霉一些,自古以来,金乌族没有女子,但凡有,也都是应运而生,应劫而死。我师父常说,身上有多大的力量,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是神界中人的宿命,所以,神界中人打从娘胎里出来,身上就担了责任,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一辈子都要担着责任走下去。”
玄莤苦笑:“还好我不是最惨的人,看来神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秋千架,问道:“你坐过秋千吗?”
姞娮摇了摇脑袋。
玄莤说道:“幼时,父王亲手做了这个秋千,我几乎每日都会来这里玩,父王在亭子里看奏章,那时候,无论秋千荡的多高,我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母妃就在我身后,自母妃离开之后,我却再没坐上去过。”
姞娮看着玄莤,欲言又止,玄莤好像与她在白鹂见到的其他凡界众人不同,他好像藏着许多的秘密,姞娮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还有那天无意看到的他喝醉的样子,今日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几个人都是他,却好像都不是真正的他,她开始有些好奇,眼前这个凡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姞娮躺在榻上,一直想起玄莤说的话,玄莤不过才十几岁,他若在神界,还是个没成年的神仙,母亲早逝,父亲也不久于世,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将要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坎坷的路。
可现下只有自己知道白鹂王的病情,她若是将实情告知玄莤,便是有负白鹂王所托,而且,即便玄莤知道了,他一介凡人,也无力改变什么;但若是一直瞒着他,这件事情,便有可能成为他终生的遗憾,她以后怕是也没有办法坦坦荡荡的面对他了。
姞娮坐立不安,临近天亮时,才眯着眼睛睡了一阵子。
天亮之后,她迅速起来,将包袱里的药拿出来,这药叫做甘木,是神界一种珍贵的仙草,她从頵羝山药坞里找到了一瓶,便向师父讨了来,只要白鹂王吃了它,不论是什么病,立时便会痊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