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之上的月华清冷如冰。
秋冬相交之时的夜晚,寒风已然砭人肌骨,加之没有了城市的阻挠,它便肆无忌惮地驰骋在整个荒原。花凝烟站在废墟的边缘,努力想要克服双脚传来的酸麻。鼻腔中冲进的血腥气,终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真是恶心。”
她嘟囔着,想用手帕擦拭鼻子,可抬头看了一眼仍旧一动不动的罪兽,又总觉得有些别扭,只好将手帕收了回去。
她必须时刻保持优雅,因为这是她最有力的武器。虽然根据教会中的传闻,她天赋异禀,能使出多个灵向的灵术,也因此成为承天者教会之灵护法,司掌教会中与灵术有关的事物,但实际上,花凝烟的灵术却并不强劲。她深知这一点,却又从不为此感到内疚或困扰,因为她拥有着凌驾于“力量”之上的东西。
“……既然已经行至此处,奴家……绝不能输。”
冷风吹过,狐人看向世界的西侧,咬紧了牙关。
……
卷着雷光的旋风,已与金发男人近在咫尺。它身形庞大,可速度却是惊人的快,男人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无路可逃,只好左右手各自唤出两把武具,准备以硬碰硬。
“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已是一副黔驴技穷的样子了。”
罪兽的声音自风暴后传来。
“我明明能感受的到,‘他’对你可是格外的慎重。”
“呵。”男人不屑地笑了一声,伸出双枪正要向那风暴射击,神色却忽然又是一变。
“莫非这是……”
哗得一声巨响,那黑色风暴忽向四周骤散,化出四条黑色如铁链般的旋风,男人手还未抬,四肢与躯干连接处已被那四条风链瞬间洞穿。风链穿过男人的身体,又向后旋回,将男人五花大绑,禁锢在了半空中。
两把金枪掉在地面,碎成了无数跳动的电弧。风暴后的罪兽闭着双眼,虽然没有明显的表情,可眉眼间却分明已经跳动着胜者的轻蔑。
男人吊在半空,面色惨然,可没过一会,他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是怎样的你,似乎都对这种卑鄙的阴招情有独钟,就算它们明明是毫无必要,也有损你的威名。”
“不用再做无用的慨叹了,麒麟。”
百页书睁开眼,瞳孔间似已闪过一道金光。
“你应当知道,借助这四条羁魂链,我现在可以完全操控你的威能。”
说罢,他盯着男人看了片刻,却又皱了皱眉。
“居然连余的名字都想起来了,可怜的罪兽,你的时间,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吧。”名为麒麟的男子瞪着百页书,狂傲地大笑道,“可是凭借你那可悲的灵级,想要看穿余如星辰大海般浩渺无垠的心境,仍是痴心妄想!”
百页书冷笑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自作多情。”
他的目光,注视得正是那远处树下的洛林。
……
洛林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目光颤动。
这本是他数年来日思夜想的情景,然而此时的他,却听不见任何从自己嗓中发出的声音,只听得见心脏剧烈搏动的重响,感受着胸口如窒息般的重压,和它带来的近乎无尽的无措感。
“侄儿?”
浑厚的声音再度传来,震得洛林浑身如电流席卷。刹那间,他的心中如同悲河决堤,一时百千酸楚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十六年了……”
他哽咽道。
“叔叔……为什么……为什么您会抛下我来这种地方?……”
“侄儿,叔叔对不起你……”
洛遥天正想张开双臂,洛林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您究竟在这里……为教会做什么!”
他睁大双眼,瞳中满是悲愤。
“为什么当初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这十六年来,您甚至没给侄儿寄来哪怕一封交代境况的书信?为什么……为什么花凝烟那个混蛋,会说您已经死了?难道您付出了如此之多——只是为了藏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吗!!您到底是为了什么?!”
麒麟看着泣不成声的洛林,微微眯了眯眼;百页书默然不语,此时已全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深蓝色的诡异空间,此时唯在回响着洛林的质问。
“侄儿,这件事说来话长……”
洛遥天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窘迫地挠着头。
“咱们还是出去再叙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他便要来拉洛林的手。
“不!”洛林一把打开他巨大的手掌,“难道在您心中,那个让您愈发失望的教会,只是过了十六年,竟又占据了如此之高的地位吗?它让您做的事情,已经重要到不能随便对您的侄儿我说出来了?……在此之前,除了教会的事情,您可……从没有敷衍过我!”
“这、这难道不也是教会的事情吗?——而且我也没说不告诉你啊……”
“……这可不仅仅是教会的事情。”
洛林满脸泪痕,咬牙切齿地抬起头,直视着叔叔的眼睛。
“这不仅仅是事关教会,也是事关您的事情……事关您曾经告诉给我的……您的‘正义’的事情。”
“我的……正义?”
洛遥天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却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这些事情,何不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外面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叔叔。”
洛林喘着气,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您难道真的是忘了吗,十六年前的最后一晚,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终于想起来了。您说过,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受何人驱使,既视是处于万恶所集的炼狱之中,您也会坚守自己的正义,竭尽生命守护世间苍生。”
“……”
“那么,您身在这里,身在那书中人的领域里……是为了什么,是在守护什么呢。”
“这……我……”
洛遥天似乎有些急切。
“可是话说到底……侄儿,你看见我,难道不该感到开心吗?咱们叔侄十六年未见,为何上来就要以这些问题相逼?”
洛林似乎已经释放完了全身的能量,头上的豹耳垂了下去。他扶着身旁的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
“这难道……不也是您告诉我的吗?您说过,我不该因为我们之间的所谓‘亲情’……因为您曾将我从难民营中救出来而对您怀有感恩之心,而应该感谢您赐给我的武艺和正义……”
他沉默了片刻。
“叔叔,您的侄儿洛林,曾是一个十足软弱的人,他没能在那地狱一般的难民营中脱胎换骨,他本应在那里死去……但是您,您拯救了他,不单是他那腐朽的肉体,还有他那已经堕入绝望的灵魂。您教给他如何才能有骨气地活下去,告诉他做人要心怀信念,抱持正义。那时候,您才是真正地救活了我。”
落月城的腥风,似乎在瞬间吹过了他的心间。
“但是现在的我……却践踏了您赐给我的生命。”他又一次泪如雨下,“——我一直在思考,追寻您的行踪,渴望守护您的生命,究竟是不是一种正义?若这种正义让生灵涂炭,那它究竟……还配不配得上正义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