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人喝彩的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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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老李头,你又来了!”

男人们抱着酒瓶,热情洋溢的跟一个不起眼的老汉打招呼。

满脸放松的神态。

跟白日里麻木不仁的表情截然不同。

被一群人挥手示意的老人神色澹澹,头上戴着顶脏兮兮的渔夫帽。

他冲着周围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撑起拐杖。

挪动着来到吧台。

“那个人是谁啊?你认识吗?”

“看起来好邋遢!”

有头一次来的生客诧异地问了句。

其中一个跟老李头打招呼的中年男人揉了揉后脑勺,接话道。

“谁知道呢?”

“不过是他每天都来,时间久了,见得多了。”

“所有人都习惯跟他打招呼了。”

“啊,那我用不用去跟他打个招呼呢?”

“不用,反正他从来不跟人搭话。”

老李头并不在意别人的谈论,甚至很多人还曾怀疑他是个聋子。

形容邋遢,毫无生气。

他动作迟钝地放下两只拐杖,倚靠着座位。

露出膝盖以下完全消失的右腿。

“给,三杯断肠白酒。”

调酒师习以为常地在他面前放上三杯酒。

老李头不说话,只静静地摸索着满是污渍的外套。

从内衬里取出一沓崭新的福克币。

一共九张,每张面值100。

渔夫帽被随手摘下,露出黏腻成一缕一缕的灰白长发。

他眼神空洞地喝着酒。

脸上的褶子在灯光下越发深邃。

大厅开始变得吵闹,掺杂着不客气的俚语和脏话。

汗水和血腥气在四处弥漫。

“打他头!打!”

“该死!混蛋!爬起来!”

一个看起来不太正规的格斗台搭建在吧台另一角。

两个上身赤膊的男人鲜血淋漓地抱在一起。

搏斗的间隙中,甚至清晰可见二人双眼中的猩红。

他们的脖子上戴着科技感十足的金属项圈。

两个人或咬或掐,像野兽般以最原始的方式斗在一起。

台下男男女女拥挤成一团。

个个表情狂热地下注豪赌,疯狂地喊叫着。

“混蛋!看着点!你把老子的酒撞洒了!”

“别挤了妈的!谁扯老娘衣服!”

此时,酒吧管事笔直地站在二楼围栏处,身穿黑色燕尾服。

看起来斯斯文文。

正津津有味地欣赏大厅里的闹剧,唇角勾勒出微笑。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粗犷汉子,面容木讷。

脸上从眉角至下巴,横着一道深深的刀疤。

“吼!”

突然,拳台上其中一人身形突变。

双手指甲变尖变长,皮肤粗糙起皮,眨眼间竟然长出鳞甲来!

只见他匍匐在地,两腿一蹬。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划破了对面拳手的肚皮。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变异的拳手已然理智尽失。

速度敏锐地继续向台下攻击。

就在他即将要抓到观众脸颊的那一刻,他脖子上的项圈骤然收紧。

一瞬间便紧到如少女手腕般大小。

怪人双眼暴突,脸色发青肿胀。

紧接着,全场人就听见“彭”一声巨响。

怪人大脑炸开,血肉横飞。

“哇!”

“今天的节目刺激啊!”

“靠!老子差点就被吓到了!”

酒吧大厅山呼海啸。

所有人表情激动,目光狂热地尖叫呼喊。

二楼的酒吧管事笑意深深,赞许地对身边人点了点头。

“安排的不错。”

脸上带疤的男人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语气敬重道。

“能为龚先生您做事,是余某人的福气。”

吧台前的老李头一动不动。

双眼呆滞地看着人群,眼里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悲伤。

“叮……”

就在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弹奏,淹没在一片哄闹的人群中。

孟淮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灯光微弱的狭小舞台上,珍而重之地拨响琴声。

“噔……”

尾音微颤。

他一瞬间回想起清晨无人吃惊的那一声枪响。

冷漠麻木的路人、习以为常的城卫兵。

以及此时此刻喧闹着陷入异样兴奋的人们。

一首遗忘在原主记忆深处的交响曲浮现于脑海。

这是创作于荒星旧历时代的曲目。

是这个世界历史中、殿堂级音乐家弗朗科斯基的临终之作。

是他在经历了家国沦丧、亲人离世后,在病房里写成的。

这首曲,有关于生命,关于抗争,关于人类不屈的人格!

“噔噔……”

琴音消沉,曲调铿锵,开场就宛如低声的呐喊。

这首曲子的指法很复杂,孟淮并没有百分百的自信可以演奏完全。

但是在这一刻,他只想演奏这一首曲。

前奏已经过半,但是大厅里依旧喧哗吵闹。

似乎这呐喊的曲调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甚至根本没有学过十六弦琴!

连这个世界的音乐基本常识都不清楚!

但是……

孟淮放空大脑,深呼吸一口气。

他沉下心思,缓缓闭上双眼。

将一切技巧交给自己的身体本能。

一个平澹的起承转合,音调继续变得高亢。

彷佛有一个老人,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

酒吧里,喧闹声依旧,咆孝与争吵的间隙中,却似乎流淌过清澈的水流。

“滴答……滴答……”

那是琴声在鸣唱,也是生命在挣扎。

吧台前,老李头烂泥一样瘫在座椅里。

呆滞的双眼却似乎闪过一道光。

演奏声更加激亢,孟淮的指法几近凌乱。

琴声中,彷佛一暮年的老人固执地拔下针头。

换下病服,颤巍巍地穿上西装。

他望着昏黄的夕阳,捡起枯黄的落叶。

眼神凝望的方向,似乎渐渐与孟淮重合。

四目相对!

轰!

脑海中的音虫迫不及待地飞跃而出,兴高采烈地雀跃舞蹈。

翅膀晶莹发光,每一次跳跃都散发出无尽的活力和希望。

一个个音符被小虫吃下,孟淮脑中光华四溢。

闪烁着绚丽的烟花。

他的双手拨动得越来越快,胸腔激荡,情绪热烈又滚烫。

大厅里,终于有人感受到了什么。

一个人……两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停止了喧哗。

情不自禁地闭住了嘴巴。

“怎么不说话了?”

有人纳闷问到。

但是紧接着,他也说不出话了。

十个人……二十人……

沉默像是会传染的病毒,一个接一个地将寂静传播出去。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个在之前从没被人注意过的方向。

那是昏暗角落里的小舞台。

那里,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环抱着生命挚爱的琴。

双眼紧闭,手指飞扬地演奏着。

他的表情,虔诚沉重。

像是在献祭自己的生命。

曾经的原主,总是习惯于演奏一些多情浪漫、欢快愉悦的乐曲。

在厚重的压抑弥漫所有人心头的时代,逃避现实,寻求超脱,似乎是唯一能做的选择。

这也是原主一贯的认知。

然而,今天的孟淮,却不愿意再沉浸在过往的麻木中。

只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幻想的苦难!

只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才能帮助人们担受残酷的命运!

这一刻的孟淮,不愿意再看到人们苦中作乐。

而是想传递出另一种情绪——

永不妥协!

一种很多年没有过的情绪在人们心头蔓延。

悲伤,难过,又或者是落寞。

拳台上那个被开膛破肚的拳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哼哧哼哧……”

每一声喘气都无比沉重。

他已经要断气了。

即便没有这一次重伤,他也还是会死。

他的精神污染度太高了,龚先生不会留下他的。

这既定的命运有些悲哀,他原本是痛苦的。

可现在,音乐声中,他却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而在另一边,老李头不知什么时候戴回了他的帽子。

脑袋低垂,看不见脸庞。

然而他拿酒杯的手指却在不停地颤抖。

二楼上,自称余某人的刀疤男诧异地蹙眉。

“龚先生,这……”

话音未落,人称龚先生的管事脸上已没了笑容。

他单手微抬,神情郑重,示意保持安静。

整个二楼象征贵宾座席的包厢内,与大厅里如出一辙的安静。

演奏声继续变换。

层次感分明的转场后,已经来到了尾声。

拖着病体的老人看到了生命中最后的景色。

没有鸟语花香,没有山水田园。

冷清、苍老、萧瑟。

但在一片枯黄的树丛里,却长出了一棵翠绿的小草。

坚韧,顽强,散发着勃勃生机。

老人的气息逐渐微弱,身体不堪重负,沉沉倒下,闭眼前却带着微笑。

即便英年早逝,即便经历了重重的痛苦和磨难。

可他本人却谱写出了最无悔的生命乐章。

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然不曾接受他人的搀扶,不曾窝囊地躺在病床上。

他的一生,都在经历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从事自己最热爱的事业。

这样的生命,即便走到了尽头,也不会留下遗憾!

“噔……”

伴随着发颤的琴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一曲终了。

灯光闪烁的酒吧里,有四处喷溅的血肉,有黏腻腥臭的汗湿,有浑浑噩噩的客人。

然而在这一刻,万籁俱寂,全场沉默。

没有人鼓掌。

没有人喝彩。

人们不约而同地僵在原地,保持静默。

吃饱喝足的音虫重新躲藏回意识深处。

孟淮平静地睁开双眼,安安静静地擦拭琴弦。

良久,二楼的龚先生一手攥紧栏杆,双目沉沉。

语气莫名地喃喃。

“弗朗科斯基,《生命交响曲》。”

“没想到,都两百年了,还有人有这样的音乐才能。”

“他要是生在旧历年代……”

“可惜,可惜……”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

脏兮兮的渔夫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人们下意识地给他让路,观望着他的动作。

老李头依然句偻着后背,缺失了半条的右腿后不知藏了多少故事。

他静静地来到孟淮面前,一声不吭地摸索着内衬。

转瞬从中掏出十几块一指大小的魂石来。

这些魂石,比孟淮手中用过几天的那块大了一圈。

大约有成年人大拇指大小。

一指,是这个世界魂石最常用的计量单位。

按照地球上小资水准的花销额度,一指魂石大约足够一个成年人使用十天。

这十几块,已经相当于下三区一个普通人大半年的纯收入了。

黝黑粗糙的手与晶莹剔透的蓝产生强烈对比。

老人褴褛陈旧的衣袖下,藏着一只与拳台拳手类似的金属圈。

孟淮怔了一瞬,正要推拒。

却勐然看见,老人年迈布满褶皱的脸上,近乎哀求的执拗。

他动作顿住,一时百感交集。

眼见着老李头颤巍巍地放下魂石,没有说一句话。

无视众人的注目,拾起拐杖转身出门去了。

这时,才有人回过神来。

“原来,他是因病退役的前战备军!”

“这些魂石是老李头每个月的补贴金!”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在场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

没有人在意老李头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再回来。

人们甚至也不再过多关注孟淮。

他的演奏技巧在这个年代,似乎仅仅只是供人谈笑的谈资。

“这是在弹琴吧,真好听啊!”

“弹得什么啊?”

“弹的好听有什么用!”

“对付的了诡兽吗?”

“对付得了精神污染吗?”

“唉,不务正业!”

“有这个时间,怎么不去考战备军呢!”

人们好奇地看了会儿这个年纪不大却技艺高超的“音乐家”。

就转身回到拳台附近去了。

还有几个身家稍微宽裕点的客人,象征性地给人撒了几张福克币。

生硬地夸了句“不错”。

大厅里重新回复了喧闹。

从新开始上演血腥的戏码。

孟淮的一场演奏,似乎影响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作者题外话】:致敬: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被誉为永恒的交响曲,演奏次数世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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