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名天机匣，可世间谁人当真可窥天机？初时得见火缚生魂降世，只觉大惊，料得天灾已是必不可免，纵是寻遍山川万里，亦未寻见生所异相之妇，匣中无指引，四下平静如常，却是当知，火缚生魂降世之期，已是愈加接近。
……
自此驻足京城数日，循道南游，亦是无果，于罗父山后石坛村稍作停留，得见当年故交，曾慷慨解囊于余，却见夫妇二人甫收一子，尚未及睁眼之期，竟是身受重创，命已晚矣，更是发觉其心脏生右，且予人之感不似常人，必为才也，此番手持织天残卷上页，终是施法一搏，未料当真生还，夫妇二人皆为欣容，故而未几辞去，一路西行。
……
终已归得鹿皇，已是深秋，此番鹿皇宫中仍是一如当年，朔儿已及天乘，宫中落木萧萧，姜家庶子仍未离去……
看似平淡的一字一句铺陈开来，却恍若在她心中掀起一层层波涛来，此番观来，谭清所救下的婴孩必然是沈庭燊无疑，这些往事，他未曾如何详细的同她道过，只记得他曾经说过，是因了身为薰妃之子而受张皇后迫害。现时于谭清的手记中所见，字句似是平淡，却是望得她心中一惊。
织天残卷，当是二十二年前，也曾救下了她性命的物事罢，一切恍若一场梦境一般，她竟是几度起死回生，这究竟是……上天怎样的眷顾自己，更是如今有他在身边，便是自己如今还有何不满足的呢。
她移开目光，望向身前的沈庭燊，忽而甚是想了解沈庭燊初时所遇之事来，便是尚于襁褓，那般脆弱，却也遭人此般残忍对待，那张皇后当也是妇人，怎地会此般狠心。
不——宋将离摇了摇头，人心至贵，却亦有着无法料及的恐惧。
一旁的沈庭燊正垂眸望着手中书页，窗外透入的淡淡天光覆于他眼睫之上，清晰得能望见其轻轻颤动。他的右手停留在了那一页，终是未有翻动。
良久，他缓缓抬起双眼，一双赤眸正与她相对。
“庭燊，”她玩着他的眼眸，微犹豫了片刻，终是轻声开口道，“便是于你尚未睁眼之际，那张皇后已然——痛下杀手——”似乎两人已然是相处了许久，却还是在某些地方不了解眼前之人，微有些雾气覆眼，像是未知的迷茫，她只是担心。
未几，沈庭燊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却是一派淡然，甚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来，“张皇后善妒，故而薰妃之子甫一降世，便遭了密谋暗害，不过是幸得暗卫相救，南逃湘江，却亦是落下了致命的伤痕。”
他这一字一句带过，甚是云淡风轻，似乎在述说着他人的故事般，她却晓得，那并不是此般云淡风轻的事，亦是他自己的亲身所历。
身世并非自身所能定夺，若是希望，她并不期盼自己的父母是何精通秘术的高人，是有着怎样至高的天赋，她晓得，他也并不期盼自己身在帝王世家，身份是何尊贵，只愿是平淡过活，无所忧心罢了。
她缓缓抬手拥住他，察觉自己的声音竟是这般温软来，“庭燊，我们真的有很多地方都相似呢。”
他微张了张唇，却是良久无言，只轻轻额角与其相碰，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是格外温存。
宋将离闭上双眸，只觉得，若是何时皆如同此刻一般，那便好了。
呵……自己果然还是不满足啊。
夜凉风紧，一灯如豆，他仍于案前翻阅着那册手记，便是之前未曾问过他从何处所得的那手记，此番想来，约摸也能猜测一二罢，只是不晓得，这幻境已然破灭，那玄敷前辈是去了何处呢？她开口向他询问，恍才晓得那幻境费了玄敷半数修为，此番已然回了鹿禹山修养。
便是当时心中便是一叹，心中又升起丝丝愧疚之意，也不晓得玄敷前辈现时如何，脑海中却忽而浮现出他的一模一样来，依旧是一幅毫不在乎的表情，双手抱臂，声调甚高。
“老子先回鹿禹山睡个两三月头，可别来吵老子！”
宋将离忽而轻笑出声，蓦地脑海中浮现出闲云山的景象来，那深居幽处的苍琅寺中，梅花纸帐，青灯檀香，对了——便是于闲云山，她尚且还是白芍之时，彼时他执了剑欲取她性命，此番想来也不知是为何，只晓得，虽然他的话语有时过于狂傲了点，他却是个心底很不错的人。
不，也许他并不是个人……
宋将离抬手轻揉了揉眼，望向窗外的暗淡月色，只觉此时当是困意非常，转过头来向着眼前的沈庭燊道，“已经很晚了，不休息吗？”
“你先好好休息罢。”他望向她，轻声道，眉目中却能见到几分倦色。
“嗯，你莫要太晚了。”知是此番劝他也是无用，带着几分忧心吩咐道，见他颔首，遂翻身睡下。
今夜微有些冷，却也是无甚大碍。
烛火愈来愈暗淡，沈庭燊却仍是眉头紧锁，眸光停留于手中泛黄的手记上，那细细一行字中。
寂灭阵，无至玄境不可召也，当以命引为缚，而所缚命引之人，自是相阻，或远不及起阵之人，当皆为魂破之果，为之更先……
沈庭燊抬手细细摩挲着那一页纸卷，眸光中的肃意却是愈来愈盛。
无至玄境，三人当中，彼时当数孔朔所修最深，此番他不过天乘之上，距玄境，怕还是约摸有得一段距离，更不用提苏聆欢及孔朔二人，虽是资质天得，却是一心不在焉，一无得师授，当也不及天乘罢。
可此番，苏聆欢却是强行开启寂灭阵？沈庭燊皱了皱眉，以手支颐望向窗外，应亦是夜深，窗外已然连暗淡的月光皆是无法瞧见，只余漆漆一片。
苏聆欢若是强行开启寂灭阵，如她所言，她当真将命引交予了姜期，可是整个鹿皇山的灾变中，姜期皆是未有现身，他究竟是在何处？
沈庭燊复又将目光移回手记之上，愈是往后，字迹愈是潦草，望着已然很是吃力，更是因了烛火微暗，此番竟是望着模糊不清来，好一会儿，情况才微微得以好转。
魂破为何？当是魂散于天地之间，永世不得轮回，终成荒芜，却知持命引者，启阵落眼之际，可弃法不顾，此番寂灭阵难成，更可得自身全然而退，世间几人可启寂灭之阵，又几人所托命引，所道尽除灾祸，却也当真尽除灾祸？
手中青毫掉落于地，他恍才发觉，俯身拾起青毫之时，却是微微一怔。
依谭清大师此番所推，便是当初苏聆欢启寂灭阵时，姜期全然有机会抛开命引，或是将命引粉碎，至少自身亦能平安。
却是若此时抛开命引，不见得苏聆欢会收手，彼时她心意已决，似是于一切皆是心灰意冷了般，那漫天的烈火，埋葬了自己生存了数年的居所，更是亲人离去，只余下数不尽的火焰，于这一片故土上熊熊燃烧着。
寂灭之阵若是启阵，当是需得好些时辰，苏聆欢此番早是心意已决，不过待而赴死，彼时姜期全然有机会离开这鹿皇，交还这命引，便是若姜期弃命引而去，她也全然不会放弃，纵姜期平安，她亦逃不开魂飞魄散的终局，更甚，寂灭阵将失败，鹿皇宫全然夷为平地，最终赶来的孔朔，怕是也将殒命了罢。
沈庭燊蹙了蹙眉，将手记合上，此番却是全然无了睡意。
姜期，怕是也料想了这个后果罢。
两人皆是未至天乘之界，终是，他选择了同她一道身赴黄泉，不，那是，更早一步身赴黄泉。
一道葬身鹿皇，一道魂飞魄散，一道永生飘零荒野，再无来世。
沈庭燊抬手轻揉了揉眉心，眸中似有层层涟漪。良久，他缓缓起身，走至榻前，正望见宋将离的睡颜。
忆及苏聆欢曾似万般绝望的道出那一句，“姜期，我知道你没有死，你只是不愿见到我，对不对？”
确然是，已然永生永世亦不得相见。
蓦而发觉，姜期当时果真同了苏聆欢一道赴死，那便将会出现另一种景况。
苏聆欢所散去的魂魄，将并非永生永世终是飘零荒野。
便是十六年前，当是真正的尚书之女白芍生辰，亦为离离殒命之日，既是孔朔易魂，便可知此番孔朔已然早已至玄境，更不用说，离离葬身于石坛村中，而白芍降生于苏南，此番孔朔当又是费了不少力气，他既能得出此法，那么，他寻着法子去复活苏聆欢，亦不无可能，玄敷早便道过，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寻了许久皆是不肯停休。
沈庭燊垂眸望着眼前之人，眸光忽而软了下来，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动作甚是轻柔。
“离离，其实，我同他很相似罢，”唇边微掠了一丝苦笑，未几，他复又开口，“却是，我当真比他要幸运得多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