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南城的每一条小巷下边都埋葬了无数英雄。如果没有他们，便不会有这座城市。

天蒙蒙亮了些，天空是淡淡的青色，有几片稀薄的云飘在头顶。

小女孩走在左侑的前边，虽然受了伤，但现在的精神却不错。阵阵微风从小巷中穿过，她闭起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晨间空气的清香从鼻腔进入肺里，激活了她全身上下的细胞。

“哥哥……”本想说一句天气真好，可回头时却发现左侑停在原地，状态奇怪，“哥哥？”

风停了。

但更大的风，正从天上下来。

左侑看着女孩，她的右手打着绷带，和小男孩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小女孩心感不妙，她上扬的嘴角缓和下去，甚至有下撇的趋势，“哥哥？”

早已在路上的强风，一下子砸进巷子里，将左侑的头发轰的一下吹开。

女孩没来得及用手挡上一档，她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左侑轻声问：“无生命体征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死了？”

女孩的手无意识的抓住衣角，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嘴里逃跑，逃到听不见左侑声音的地方。心脏扑通，扑通……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后在风停下来时，她才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是的。”

左侑垂下了眸子。

女孩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她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的眼神，哀伤……无以言表的情绪正在他的身体里呼啸，而她除了陪在他的身边外，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能拥有力量的话……

如果……她拥有能保护弟弟和哥哥的力量的话……

现在的力量……还不够……

两人相互沉默着，小巷外的喧闹与他们无关，只有这寂静的世界才是归属。

左侑任由女孩拉着他，无所谓去哪，无所谓去做什么，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太多的东西混杂在里面，让他无所适从。

巨大的迷雾将他笼罩，让人难受的情绪把他掩埋，深深的，埋进了一点光也透不进来的地方。

为什么没能早点回去？

为什么那些人要攻击我们？

为什么死的人是弟弟？

为什么不是我？

我没能保护好弟弟，那我能保护好妹妹吗？

我是个没用的人。

我没用……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弟弟死了，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左侑的内心有太多疑问，而这些问题犹如死牢里那条罪恶的，用于拷问犯人的鞭子，上面扎满了倒刺，鞭子每挥下去一次，就会带走一块犯人的皮肉，哪怕这人满目疮痍，鞭子也不会停止。而在这里，挥舞鞭子的人是他，受刑犯也是他，他责问着自己，鞭笞着自己，让自己不能好过。

女孩抓着左侑的手，他的手依旧温热，但这股温度却温暖不了任何人。她带着左侑穿过人群，避过这条街上的监控，抬起下水道的井盖，催促着他快走。

下水道里空气是污浊的，臭味连天。左侑把小男孩背在身前，用手捂着他的鼻子。

女孩咬了咬嘴唇，手上的劲更大了些。

她拉着左侑走了许久，拐了好几个弯，从下水道走进地下通道的深处。弯弯绕绕的抵达了目的地，她把掩饰用的树叶拨开，露出一条破碎的小道，这原是古代遗迹的一部分，走过这条小道就能看见一扇有好几米厚的铁门。铁门的开关坏了，所以一直开着一条缝。

虽说对这门而言，这只是一条细缝，但对小女孩和左侑来说，就是一条稍窄的过道，侧着身子能比较轻松的走到里头去。

这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跨过这道门，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表面贴了铁皮，或者是铁墙，小女孩不清楚。她领着左侑走到洞穴的角落，那有一个带锁的箱子，是她和弟弟攒了很久的钱才能买到的具备人脸识别功能的储物箱。

箱子外边有一个大包，包是防尘用的，里面装着几条毯子，还有些碎衣服。包上夹着一个灯光精灵，就是诊所外面的那种。

敲了敲玻璃球，一点紫色的光亮起，接着是一团活泼的淡紫色的光充盈在里面，它似乎对女孩的碰触感到十分高兴。

女孩把毯子铺在地上，让左侑坐好，再从箱子里拿出水，还有兜里的药。

“哥哥，吃药。”小女孩说。

左侑没有反应。无论小女孩如何叫喊，他都是只是呆呆的抱着男孩的身体。他的长发垂落在侧，落在他与男孩的身边，好似帘帐，将他们俩围在里头，与世隔绝。

妹妹哧了一声，她单手用力推开弟弟的尸体，跪在左侑的面前，捧起左侑的脸。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妹妹咬咬牙，“看着我！哥哥！看着我！”她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响，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能……她不能让哥哥再一次深陷其中，那该死的病……

“哥哥！哥哥！”

女孩的话飘渺无形，似远似近。左侑听见了，可他却无法作出回应。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似乎一直都在逃跑，从各式各样的人手里，逃走了，又被捉回去，接着又逃走。他在垃圾桶里捡到了妹妹，在城边捡回了弟弟，他们偶尔能在一个地方呆上一段时间，三个人聚在一起，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也能做到了。

现在这一切都毁了，三个人的生活，他们一起的生活，现在没了。

木桶里是黑暗的，夜晚是黑暗的，可没有什么时候像这样一样，这么黑，黑到他喘不过气。

“啪！”

妹妹重重的扇了左侑一巴掌。这声响，比她的呼喊声更大。

左侑的瞳孔渐渐聚焦，他看着妹妹。

女孩气喘吁吁的看着左侑，泪痕没有擦干，眼眶红润，“醒过来了吗？”

左侑从女孩身上挪走了视线，看见了女孩身后，那倒在地上的男孩子，他一只眼睛半睁着，一只眼睛闭着。

女孩强行掰过左侑的脑袋，让他看着自己，他们的脸离得很近。女孩的呼吸吐在左侑的脸上，她一字一句的说：“弟弟死了。他死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错，我也有错，我没能保护好他，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这不是你的错！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听我说话！”

左侑把女孩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女孩的心里一痛，她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眼前什么也没有的墙壁，“哥哥，那些人是为了你来的，你必须清醒过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对，但你，你是哥哥啊……”

女孩捂着脸，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弟弟他不会希望看见你这样的，他一直觉得你是他的英雄。醒过来，醒过来啊！”眼泪从指缝里流出去，滴答滴答的落在毯子上，浸湿了一片地方，

左侑其实想告诉女孩他没事，让他缓一缓，也许睡一觉就好了，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刻，他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到洞穴外边，左侑找到了一块松散的土地，地里混杂着铁块。他把手一下子扎进泥土里，挖出一大块土，土堆放在一边，继续向下挖着。

女孩自己坐了一会，直到情绪恢复，她用手背擦擦脸颊，拿着灯光精灵走到左侑的身边，吸了吸鼻子问，“你在干嘛？”

左侑没有说话，女孩早有预料，“你该不会是想给弟弟挖个坟吧？”

左侑的手从土里拔出来，指甲缝里是血，指头尖也是血，手掌被铁块划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女孩感觉自己的眼睛又酸了，她瘪着嘴，哽咽的说：“你这样会感染的，而且你准备挖到什么时候？挖到你也倒下去吗？”

无论女孩说什么，左侑的手依旧不肯停下来。女孩摇摇头，回去了。

【注意：能量不足，请摄入营养。】

【注意：新伤右手中指指甲断裂。】

【注意：新伤左手小拇指轻微骨裂。】

【注意：枪伤崩开，请休息。】

【注意：……】

左侑的视线几乎被sky的弹窗给淹没。他无所谓挖的是什么，也无所谓挖的是哪里，他就是机械又重复，近乎是以折磨自己的目的在挖脚下的坑洞。

女孩抱着小男孩过来，把他放在一边，自己靠着墙坐在台阶上，她太矮了，着不了地，所以脚在半空一下一下的晃荡着。挖吧，也许挖完，他就好了。

寂静的古代遗址里，诺大的空间中，只有一点紫芒闪烁。左侑的身影与更大的黑暗相比，什么也算不得。只是若把他内心的一切抛离出来，这遗迹，兴许还装不下它。

活着，抑或是死去。

他开始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当下，至少有一件事是明了的，弟弟死了，他要保护好妹妹，让妹妹长大……

他会保护好她。

一定。

只是可惜，他抢走了弟弟的未来。

小男孩曾经开玩笑般的说过，等他长大了，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会赚很多很多的钱，给自己植入sky，然后他会成为阶级最高的战士，但凡欺负他哥哥姐姐的，他一定会让他们后悔。

……

对不起啊……

真的对不起。

左侑的脑子一阵眩晕，他突然坐在地上，把脑袋埋进腿里。

“埋了吧。”他说。

“嗯。”女孩回答。

缓了缓，左侑把女孩抱开，他开始往弟弟的身上拨土。

泥土盖住了弟弟的胸口，盖住了他的四肢，最后盖住了他的脑袋。

再见。

左侑转头走进洞穴，他的头发扬起来，女孩看见了他的眼睛，哀伤，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