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雪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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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时间不可能解决一切,有些伤口永远无法自愈。龙王潭的一幕让王雪梅备受打击,几乎失去了教学的热情。结束一堂平铺直诉的数学课后王雪梅走进食堂,刚坐下,陈西平就端着饭碗走过来。他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王雪梅,掏出本子慢悠悠念起来:“假如你不够快乐,也不要把眉头紧锁,人生本来短暂,为什么还要栽培苦涩?打开尘封的门窗,让阳光雨露洒遍每个角落……”然后故作惊讶,“咦,这首诗怎么像是写给你的?”见王雪梅不语,他又翻开一页,“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他一笑,“怎么又像在说我?诗句清新,激情弥漫,关键是说出了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见王雪梅眼中泛起了泪水,陈西平把诗本推给她,“汪国真的诗,喜欢就拿去!”

王雪梅拿过来慢慢翻看。诗词的含义总是模糊不清的,但读诗的人总能在字里行间找到贴合自己的心情。她泪眼婆娑地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夹着一张貌似自己的素描,便问是谁。陈西平说:“那天你给同学补课,我在一旁给你削铅笔,顺手画的。”王雪梅问为什么背景全是向日葵。陈西平说:“我家院子里总有一片向日葵,是妈妈种的。我们小时候就喜欢在像森林一样高的向日葵下面钻来钻去。花开的时候,蜜蜂在头顶飞来飞去,漫天都是,漫天都是。”

王雪梅听陈西平一遍遍重复“漫天都是”,突然很喜欢这幅画,觉得蜜蜂在耳旁“嗡嗡”作响,漫天都是。她看着陈西平,嘴唇微微一动。可放下画她又一脸惆怅,茫然地看着窗外。窗外一朵桃花远离姹紫嫣红,孤零零挂在半空,仿佛心甘情愿只为一个枝头开放。一只鸟儿匆匆飞来,似乎被什么更美的景致吸引,轻轻一点树梢飞走了,再留一枝孤寂。

陈西平知道她不想说话,也不再多语,一声不响把王雪梅推开不吃的面碗拉过来,几口就吃尽了,连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一抹嘴站起来,“你的班就要高考了,同学都看着你呢!”王雪梅一怔,觉得突然被什么敲醒了。

当王雪梅振作精神再次投入教学时,陈西平一直陪伴左右。有时默默端来饭菜,有时悄悄送来水果。刘子航不露声色用一个红苹果悄悄换走了陈西平放在窗台上的青苹果。第二天,陈西平又用一个更大的青苹果换走了他的红苹果。两个男人明争暗斗,王雪梅却情归异处。因为她心中只有一盏灯,尽管知道那盏灯不为自己而亮,也愿意久久守候它的温暖。

高三的课程很快结束进入最后的复习阶段。白天,王雪梅为同学梳理重点,温**纲;晚上,指导同学演算试题,攻克难点;夜深了还在批改作业,准备新案。晚自习结束,王雪梅准备去宿舍楼查寝。这时,刘子航叫住了她,“王老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有事吗?”王雪梅惦记着学生,急着要走。

“学生就要高考了,你和我的事也到了交卷的时候!”

王雪梅清楚他在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刘子航问:“到现在也不给我回复,难道心里还有别人?”

王雪梅心里说,是有别人,可是他也许永远都是别人。

刘子航又问:“你觉得我到底怎样,为什么迟迟不表态?”

“你很好,我挑不出什么缺点。只是现在我没时间考虑这些,学生就要高考了,我不敢怠慢。”王雪梅说完,转身走了。

刘子航呆呆地站着,看她消失在黑夜里。

王雪梅走进宿舍,看见其加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便问他在想什么。其加一翻身坐起来,“老师,我梦见自己落榜了,什么大学也没有考上!”

王雪梅笑了起来,“梦见自己落榜了,又不是真的落榜了。不过,梦境是潜意识的暗示,说明你还是紧张。是不是担心高考失利,对自己信心不足?”

“是的,我担心过去所学的知识不牢靠,是不是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没弄懂的,会不会还有盲点和漏洞,更担心考试的时候一紧张把知道的也忘了。”

“紧张的心态人人都有,老师当年高考也很紧张,这是遇事的正常反应。现在你需要的是放松,放松不是什么都不想,而是集中精力想最主要的事情。老师问你,三年多来你的成绩是不是一直在稳步上升,各门功课是不是齐头并进,每次考试是不是都名列前茅?”

“是的,有我的努力,也离不开老师的帮助。”

“每次作业和考试都是你独立完成的,说明这些成绩都是你的真实水平,所以只要你正常发挥,相信自己,就能考出好成绩,冲击新目标!”

“说得对,试卷都是一样的,别人会我也会!”

“相信你不是一个人冲在前面,老师在后面给你加油!”王雪梅拍拍他的肩,“放心睡吧,养足精神,好好备考,才会梦想成真!”

其加笑了:“阿妈说,梦是反的!”

告别其加,王雪梅又来到隔壁寝室。发现曹刚的床空着,便出门去找。教室、操场、跑道都找遍了,最后在花坛边看见了愁眉苦脸的曹刚和宋丽。王雪梅问:“你们在这干啥?”

“我们睡不着,我们害怕!”曹刚站起来说。

“我们担心考不到同一个学校,不想高考了!” 宋丽说。

王雪梅拉他们坐下,“考同一个大学是你们共同的愿望,三年来你们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现在有机会去实现了,为什么要坐失良机?”

“万一考不上怎么办?”曹刚说。

“人生有许多事情都不会心随人愿,但是只要努力了、奋斗了,就不会遗憾。高考失败,你们可能会失望,但如果不去尝试,定将后悔终身。”王雪梅说。

“是啊,不考试怎么证明自己。”宋丽说。

“就是考不上同一所大学,还可以考同一个城市嘛。可是,如果你们放弃高考,什么选择都没有了。”王雪梅说。

“对啊,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曹刚说。

“有结果无论如何都比没有结果要好,不参加考试,就等于放弃了最后的希望。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好,以平常的心态接受最后的结果才是你们该做的。因为现在不去做,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做了!”王雪梅说。

曹刚和宋丽仔细回味老师的话,渐渐放下了包袱。王雪梅顿时松了一口气,送他们回宿舍的路上还一遍遍勉励嘱咐。

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堂课,王雪梅鼓励即将奔赴考场的同学:“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高考是十年寒窗的终点,也是你们人生的起点。希望你们调整好心态,树立必胜的信心,勇敢踏进考场,去书写自己崭新的未来!”

2.

在张浩天的记忆中,父亲从未主动给自己打过一次电话,但为了蒋小娟,父亲不仅多次电话催促,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迫。这天,父亲又打来电话询问他同蒋小娟的事。张浩天说还没考虑好。父亲火冒三丈,怒气冲天的声音整个拉萨市都听得到。张浩天捂住话筒看着田笑雨,放也不是,听也不是,好说歹说总算把父亲的火气压住。刚放下电话,徐致远和杨丹丹抱着儿子走了进来。

一进屋,徐致远就让儿子喊张浩天干爹。蓉蓉一个劲往后躲,说什么都不开口。张浩天说不叫就不叫吧。杨丹丹夺过儿子手中的玩具,说不叫就不给玩。蓉蓉哭起来,田笑雨赶紧走过来哄。李小虎摸出一个桃子在蓉蓉眼前晃晃,“叫我爸爸就给你吃!”蓉蓉有些心动。徐致远喝斥李小虎,“蓉蓉到现在还管我叫叔叔,怎么还先叫你爸了?”李小虎笑笑:“叫谁算谁的!”说完又问蓉蓉,“让妈妈再给你生个妹妹要不要?”蓉蓉说:“我要姐姐!”大家笑起来。李小虎说:“你妈可能干了,一定能给你生个姐姐!”杨丹丹捶了李小虎一拳。蓉蓉以为妈妈生气了,看看手中的“小白兔”毛绒玩具立刻改口:“生个小白兔也行!”大家笑得前仰后翻。李小虎劝徐致远,反正上班没事何不再养一个。徐致远说:“别揭我的伤疤!”

张浩天忽然想起旅游局需要导游的事,而且副局长就是一同去川藏线考察过旅游资源的普布队长。他问徐致远想不想去。徐致远说:“怎么不想去,为这事我还求过周逸飞。”李小虎说:“求他干吗,我们陪你一起去找普布局长。”

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普布见徐致远相貌端正,英语又很流利,还听得懂几句藏语,立刻把人事部门负责人叫来吩咐尽快办手续。徐致远高兴得不知说啥好,同李小虎一击掌,又抱起张浩天转了两个圈。

徐致远头一天上班周逸飞就来看他。周逸飞问他那么多办公室为何偏偏挑角落这一间。徐致远说离厕所近,洗个抹布、刷个拖把方便。周逸飞直摇头,“还叫徐致远,只看得到两米远的厕所。要近也应该离领导近才好啊!最好能和局长、书记门对门,领导屋里常来什么人,跟谁走得近,领导喜欢喝什么、抽什么,心情好还是坏,你都清清楚楚。这样才能游刃有余,手脚不乱嘛!”

“听起来怎么像特务盯哨?”徐致远说。

“真是书呆子。我要是有你那一身本事,早就混出来了!”

“错就错在当初没选好单位。这下好了,一来局长就让我抓紧时间把这些资料翻译出来。你说,西藏这么多景点,不宣传大家怎么知道。”

“除了工作还要和领导走得近一点,不要只拉车不看路。我是看在同学的份上才给你说这么多的,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费口舌。”周逸飞说完话锋一转,“我的正科已经报上去了,人事部门马上要进行考察。你来了我就多了一票!”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徐致远终于完成了任务。他拿着翻译稿准备去找领导审阅,突然听见厕所方向飘来周逸飞压低的声音,“为什么非来单位闹?”

“不就是几个小钱,又不是要你的命!”黄菲菲的高嗓门。

“每个月的工资都被你洗成了白板!”

“当初,你不是说要给我整个世界吗?”

“当时我的地理知识不够全面,不知道你的世界这么大!”

黄菲菲显然没有听懂,愣了片刻才说:“为啥给我朋友脸色看,还含沙射影说胖子是五毒俱全?”

“你那群下三滥朋友,来了就要我去给他们端茶做饭,吃饱了就打麻将,每次都要我伺候到天亮。我是他们的佣人还是保姆?还有你,在狐朋狗友面前把我呼来呵去,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麻将桌下一条有文凭的哈巴狗。”

“哼,还以为自己是谁,不就是比我们多读两天书吗?端茶递水怎么了,你总不能让我挺着大肚子去干这些吧!”

“你还好意思说,自从怀孕你就没下过麻将桌。你不怕我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喊你‘妖姬’吗?看你像不像个女人!”

“我不像女人?你看看自己像不像男人!要不是靠着我老爸,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吗?我一个堂堂厅长的女儿嫁给你,真是瞎眼!”

“厅长女儿怎么了?我还是周文王的后代呢!”

黄菲菲“嗯”了一下,显然也不知道“周文王”何许人也,但还是“呸”了“周文王”一口,“我要和你离婚!”周逸飞立刻意识到自己发泄过头了,赶紧赔不是。黄菲菲没有说话,楼道里随即响起高跟鞋远去的声音。

判断战争已经结束,徐致远推门出去。看见周逸飞并没有离开战场,他笑道:“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抽烟?我记得你不抽烟啊!”周逸飞把烟头摁在窗台上,“今天的事不要乱说,我可不想让她坏了我的事!”

事后,老丈人照例把周逸飞奚落一顿。“菲菲不就是打个小麻将嘛,她朋友的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被你说成流氓地痞了呢?还掀人家的桌子,这哪像国家干部嘛。做几顿饭也不算什么辛苦事吧,就这么大意见!菲菲怀孕了,你应该多体谅才是。把家里的气氛搞成这样,让她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成什么体统!”

灯光下,老丈人投下的阴影充斥整个房间,周逸飞不由得夹了一下尾巴。

3.

按照最初的设想,提灌站的提灌动力设计为电力。就要开工,何帅突发奇想要把电力改为太阳能。他说:“电力提灌站只能解决电力有保障地区的农田灌溉,对阿里大多数缺电的乡村并不适用,为什么不用太阳能作为提水动力?”大家一想,觉得有道理。阿里的太阳能正逐步推广,完全可以利用。何况电力改太阳能,成本大幅度降低,省下的钱还可以多建一个提灌站。局长听了先是兴奋,后又摇头,“好是好,可是我们没有做过,不懂技术。”何帅说,交给我。

何帅去找农业部门探讨方案,随后又同内地的太阳能生产厂家取得联系,很快就在阿里建起了第一个太阳能提灌站。经过试用,提灌站运作良好,提水量稳定。随后,局里又多次向上级申请资金,修建了一批太阳能提灌站,有效解决了山区老百姓的饮水和灌溉问题。局长在会上表扬了他,还向地委申请嘉奖。何帅“哼”了一声。在他心里,领导的褒奖是天上的浮云,同事的赞誉也不过是饭桌上的汤水。建完提灌站又干什么呢?小小的成功没有激起何帅的斗志反倒消磨了本来就不多的热情。

自从有了第一次意外上屋顶的经历,何帅似乎喜欢上了这片小天地。他爬上屋顶掏出口琴看着天。天空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天蓝得刺眼,云白得失真。太阳没有表情,连移动都不露痕迹。吹的不是过去熟悉的旋律,也不是什么流行的歌曲。是即兴创作还是任意发挥,他不知道,只是想吹,而且停不下来。

李进拿着一封信在屋下喊:“刘敏来信了!”

一定是她怀孕了,何帅想。上次修完提灌站,领导奖励了一个长假,自己可是连爹妈都没顾得上探望就直奔刘敏,在她那里结结实实为这个伟大的梦想努力了一个月,今天肯定修成正果了!何帅跳下来看了两遍,信上全是她热火朝天的乡村旅游,一句也没提肚子的事情。何帅失望至极,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结婚之前不就做好了接受没有孩子的准备,怎么还想入非非,这么阴暗。

孩子可以不要,可老婆不能没有。他给刘敏写信,一封一封地写,倾吐思念,回忆甜蜜,展望未来。可是,刘敏回信依然是她念念不忘的乡村旅游和那个一生都不可能谋面的顶替过他的那个小伙子。说雪莲县的乡村旅游已经做出了规模,形成了依靠乡村的农业产业、自然景观、民俗文化等资源而开展的休闲旅游、观光度假的发展方式,农牧民收入大幅度提升。今后,还要建设现代农业与田园风光相结合的乡村经济发展新模式,给老百姓带来更大的实惠。还说前不久张浩天对雪莲县的做法进行了专题报道,引起社会高度关注。她随信还寄来一张刊有自己事迹和照片的高原日报,并说给当年顶替自己分配的小伙子也寄了一份,把小伙子的脖子都气歪了。

看完信,何帅的脖子也气歪了。事隔多年,她还是喜欢寄报纸,可是已经同爱情无关。虚荣心,工作狂,哪像个正常女人!他扔掉信,把冻成冰疙瘩的大蒜摔到窗外,转身去和同事打牌。打牌当然不会是平常套路,何帅别出心裁发明了一系列花式打法。输了不再是钻桌子、烧胡子,而是喝半碗凉水,吃一斤羊肉,或者光屁股到雪地跑一圈。就是这样半夜还不想散摊,就讲鬼故事,讲黄段子,讲每个人不堪入目的丑事。不过,最终还是腻味了。

他扛起镐头提上桶去河里挖冰,一桶一桶地挖,给李进送去,给局长送去,给左邻右舍送去。还有力气,就去捡牛粪。不捡现成的,跑很远的地方跟着牛屁股捡,等牦牛拉出来结了冰才装进麻袋,可还是有大把的时间无处挥霍。那就捡羊屎蛋,捡兔子屎,可麻袋装满了,心里还是空空的。

他又跳上房顶摸出了口琴。当李进再次从他屋前走过时,何帅叫住了他,“我们一起设计图纸吧?”李进抬头仰望他,“没有听说要建水电站啊!”何帅说:“我们可以先勘查设计,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4.

李小虎休假回来告诉张浩天,这次回家最大的感觉是发现父亲变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对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了,以往那份靠血缘关系维系的陌生感正一点点化解,他们的关系得到很好修复。张浩天说不是父亲变了,是你变了。李小虎说:“我爸说,我棍棒管教你二十年还不如你在西藏放任自流三年……”

整整一夜张浩天都在听他谈父亲。早上醒来一看表,已经到了同胡坤约定见面的时间。张浩天翻身下床却找不到袜子,“是不是你儿子又把我的袜子叼到狗窝里了?”李小虎对狗说:“去,把袜子给你爹叼回来。”小狗摇着尾巴把袜子叼来放在张浩天脚边。张浩天说:“同你爹一样,就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你看你爹床下是不是个博物馆!”李小虎见斗不过他,只好投降。

出门张浩天就往田笑雨宿舍看。李小虎笑道:“我去叫上她。”

这时,胡坤已在药王山旁等他们了。李小虎一见面就把狗塞给他,“急啥,拍张照片再走。”胡坤却把张浩天和田笑雨拉在一起,说给他们拍。田笑雨笑道:“好啊,我正想给妈妈寄一张我们的合影呢!”张浩天往田笑雨身边靠了靠,“那就照精神点!”他俩以最好的姿态看着李小虎。李小虎却不急,左调右看一阵说逆光,又把他们拉到朝阳的一面。他俩重新调整姿势看着他微笑,李小虎却端着相机看看又放下,说结婚照一定要男左女右,不能乱。可他俩换了位置他还是不照,又让张浩天搂住田笑雨的腰,说亲热点。张浩天说,不想照就把相机给胡坤。胡坤把狗放在地上就来抓相机,狗乘机跑了。李小虎“哎呀”一声,抱着相机就去追狗。折腾半天一张没照,田笑雨噘嘴看着张浩天。张浩天嘟嘟囔囔:“什么人,成心捣乱!”胡坤捂着嘴笑。张浩天吼道:“笑什么笑!”

田笑雨倍感幸福又觉好笑,却故意不理他,扭头和胡坤攀谈起来。胡坤说他刚去北京请教桥梁专家回来,解决了不少技术难题,这次来拉萨是参加施工方案会审的。还说雅鲁藏布江上又要建一座大桥了,他独立完成的第一个施工方案也顺利通过了评审。田笑雨说,桥梁建筑师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一个富有诗意的职业,不像我们记者只能客观记录事实,一点也不能添油加醋。胡坤说:“说得对。如果有足够的财力,桥梁建筑师可以尽情施展才华和想象,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造型、风格,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和自豪感!”

没聊几句,李小虎满头大汗跑回来,德吉抱着狗跟在他身后。德吉说:“我陪阿妈转经,老远就看见小虎在追狗,没想到你们都在这。”胡坤听田笑雨说她是李小虎的女朋友,一脸惊讶。听田笑雨这么介绍,德吉心情大好,非要带他们去一个好地方。胡坤说今天他还要赶回日喀则。德吉说误不了你的事。

他们朝东步行了很久,张浩天见田笑雨越走越慢,伸手拦下一辆拖拉机。他把田笑雨拉上去,把外衣脱下来垫在砖头上让她坐。德吉也向李小虎伸出手去。李小虎把她拉上去。德吉让他也把衣服脱下来。李小虎说:“美死你吧!”德吉也不生气,坐下里就开唱。宽阔的嗓音像是被雪水清洗过一样纯洁透亮,一开口就爬到了珠峰的高度。她一边唱一边微笑着靠过来。李小虎一把推开。德吉干脆挽起李小虎的胳膊靠在他肩头。李小虎无处可逃,只得半推半就。

山崖上散落着寺庙、佛塔和洞窟,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红墙、金顶、白塔、黑崖在艳阳里熠熠生辉。四周松柏挺拔,清泉涓涓,鲜艳夺目的经幡斜挂在庙宇绿树间,似有似无的诵经声随袅袅桑烟缓缓飘来。德吉大喊一声:“扎耶巴寺到了!”说完跳下拖拉机把大家引到一个依山而建的寺庙前。寺庙是从石缝中硬生生长出来的,紧紧镶嵌在崖壁洞窟中,分辨不出是洞里有个寺还是寺里有个洞。德吉边走边说:“这是松赞干布修行的神庙,这是莲花大师传教的道场……”依山而建的洞窟寺庙大都小巧玲珑,与岩壁浑然一体。洞窟形状各异,造型奇特,洞中的壁画和神像,无论菩萨还是仙女都栩栩如生。张浩天问:“拉萨的山大都灰头土脸啥也不长,为啥这里满目翠绿?”德吉把狗放在地上,“我们有句谚语说西藏灵地在拉萨,拉萨灵地在耶巴。当然不一样了!”

大家边走边看,对寺庙的匠心独具和辉煌历史赞不绝口。德吉说:“今天带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告诉小虎,我愿意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就像这山和寺永不分离!小虎,刚才我已经在神灵面前发过誓了,生死轮回在一起,悲欢离合为了你。如果今生得不到你,我就变成这里的石头!”

尽管李小虎知道答不答应德吉,她都永远也不会变成石头,但还是被她的勇气吓了一跳。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变成什么都和我无关!”德吉说:“我说到做到。你不答应我,我就终生不嫁!”胡坤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跳到德吉面前说:“太感人了,德吉,我支持你!”德吉问李小虎听见没有。李小虎靠在松树上不说话。德吉从石头上跳下来,围着他转了两圈,唱起了悠扬的情歌。李小虎的藏语已经如火纯青,知道歌词大意是:一个姑娘喜欢上了心上人,千山万水也要跟随,无论雪山冰川也无法阻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听了姑娘这样的表白,哪个小伙子还能心静如水。李小虎刹那间有些心动。

德吉唱完,慢慢靠近李小虎,轻声说:“我爱你!”李小虎后退两步,把目光移向五彩经幡。德吉用柏枝抽打他。李小虎用手挡住横飞的枝条,说他在想。德吉心中一喜,问他想什么。李小虎说:“我在想你阿妈每次转经为什么都牵一只羊而不带一头牛?”德吉再次抡起柏枝。狗对着德吉狂叫,冲过来撕扯她的裤腿。德吉看见自己一手喂大的小狗已经和李小虎亲如一家了,想哭,却突然笑了起来。她把柏枝扔在地上说:“我要喝酒!”张浩天看看四周,说去哪里找酒。田笑雨拍拍身上的包,说她把下酒菜都带来了。说完掏出花生、瓜子、糖。

胡坤显然已经非常喜欢德吉了。看见寺庙前有人摆摊,他说:“让我们好好放肆一回!”他一边跑一边想象着一会在清规戒律严格的寺庙前饮酒作乐是什么情形。他抱来十几罐青岛啤酒和两袋小米锅巴。大家在幽深峡谷中找到一处芳菲草坡。张浩天说今天要为德吉和李小虎一醉方休。李小虎站着不动。张浩天说:“是男人就过来坐下!”

李小虎慢腾腾走过来。德吉把地上的草捋顺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她冲李小虎一笑,拿起一罐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她的洒脱和豪放一下就把三个男人的酒瘾勾了上来,连田笑雨都忘乎所以打开一罐啤酒喝了大半。胡坤连跑三次去买酒,早把回日喀则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小虎喝得头痛欲裂,不知道是高原反应还是酒精作用,躺在草丛中自言自语。德吉把他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火辣辣的脸上,一眼看见手心里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抱住他的脸亲了一口。

田笑雨端起酒同张浩天碰了碰,“我也希望像德吉歌中唱的那样,千山万水紧紧相随……”张浩天满怀深情地看看田笑雨,一饮而尽。刚擦干嘴,胡坤把一罐酒举过来,祝他快点把田笑雨娶过来。刚喝完,李小虎又大着舌头说:“浩天,我不能再喝了,可是,这杯酒一定得喝,是我敬你和笑雨的!”张浩天有些醉,但不糊涂。他说:“搞清楚,今天这酒可是为你和德吉喝的!”德吉一听,就把酒罐高高举在空中,喊道:“喝,喝!”

几罐酒下肚,张浩天有些恍惚,但清楚记得自己刚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要快点做通父亲的工作把田笑雨迎进家门。但是,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他就靠在树根上醉了。迷迷糊糊听见胡坤千遍万遍重复“我没有醉”,还有李小虎一遍遍用藏语数空酒罐的声音“叽哩松西(1234)……”

不知过了多久,张浩天被狗舔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田笑雨正软绵绵地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她的脸红扑扑的,嘴唇粉嘟嘟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那么美、那么动人心魄……张浩天想亲一下她的额头,嘴唇凑过去又缩了回来。他想摸摸她的脸,可抬起手又慢慢放下。他想把手放在她胸口,可却停在她的腰际。他轻轻把手抽出来,坐起来看着远山。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没有,太阳已经西斜挂在山巅。李小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德吉抱着他的腰好像在做什么美梦。胡坤四仰八叉躺着,呼噜声震天动地……

5.

教师节前夕,自治区教育系统举行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张浩天和田笑雨前来采访。会议简要回顾了近年来全区教育事业的发展情况和取得的成就,还进行了先进表彰。张浩天举起相机走到台下,等着王雪梅上台领奖。领导颁奖后由学生代表敬献哈达。其加第一个走上台把洁白的哈达挂在王雪梅胸前,俩人紧紧拥抱。张浩天抓拍一张退到后场去拍全景。

颁奖结束,主持人说:“王雪梅老师辛勤耕耘,不仅一个班有三十多名学生考上了大学,还有三名学生考上清华、北大等重点大学,出了全区高考状元,创造了西藏高考史上的奇迹。现在请她上台发言。”

王雪梅走上台来,微笑着看看大家。“四年前我参加了全区首届优秀教师表彰大会,但是那时我坐在台下。当时,我看见那些身披哈达,胸带红花的优秀教师站在台上领奖,心里好羡慕。我暗下决心,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今天我终于站在了这里,但这只是远方的起点。今后我要继续努力为西藏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和智慧,为西藏建设培养更多的优秀人才……”

大会结束,张浩天见到在阿里采访过的女教师。她说,近年来国家加大了对阿里教育事业的投入,不断改善办学条件。学校建起了现代化的教学楼,逐步实行电子化教学,教学质量大幅度提高。不少偏远地区的农牧民孩子走进学校接受正规教育,采暖教室又多了不少,但是,光靠太阳还不行,什么时候有电了才能真正改变阿里的面貌。张浩天再次想到了何帅,说:“阿里一定会有电力供应自给自足的那一天!”俩人交流一阵握手告别。看见王雪梅正被一群学生簇拥着,张浩天走过去采访,“王老师,谈谈你的教学心得吧?”

王雪梅一愣。其加说起来:“王老师为我们付出太多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回过老家。也没休过一次寒暑假。要不是她,我们班没有这么多同学考上大学。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到全国最高学府清华大学去读书,而且我还是藏族学生中分数最高的一个。教育厅的领导亲自给我戴上哈达,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里!”

宋丽说:“为了让全村人都知道儿子考上了大学,他阿爸把通知书贴在了门上。结果通知书撕不下来,其加只好背着门板去北京了!”曹刚告诉张浩天,他考上了复旦大学,宋丽考上了上海师范大学,是王老师帮他们圆了一个梦。王雪梅眼含热泪说:“这些年,我在挑战不可能,你们同样也在超越自己!”

其加向王雪梅行了个礼,“王老师,我们就要走了,感谢您对我们的培养和教育。祝您工作顺利,身体健康,爱情……”他看了一眼张浩天,“爱情幸福!”

此时,只留下他们两个。王雪梅心中有对学生的不舍,更多的是对逝去爱情的眷恋。面对张浩天,心中堆积千言万语想要叙说,却不得不以一个被采访者的身份结束这段恋情。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昨天的小鸟飞走了,明天又会飞回来的!”张浩天说。

“过去的美好只能回忆,而回忆是苦涩的!”

“今天的王老师感慨颇多啊!相信今后你会有越来越多的学生走进校门,去内地学习深造,成为各行各业的专家、教授和领军人物。”

在别人看来他们在说同一件事,可是王雪梅知道没有机会表达的爱情就像一枚投入深海的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缓缓下沉。她凝视天边一片薄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就在这里树一座墓碑吧,让我用一生来守望凭吊!”

“真是多愁善感,应该为那些实现了梦想的同学高兴才对。”

王雪梅心如刀割,热血回流。那三个字就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知道吗,知道吗?为什么,为什么?这时,陈西平举着两瓶酒跑来说要给王雪梅庆贺,见王雪梅眼圈红红的,笑道:“至于嘛,不就是上台讲了几句就激动成这样!”

酒桌上,王雪梅自顾自地千杯万盏。张浩天和陈西平同时抓住酒瓶劝她不要再喝了。王雪梅握住酒杯看了张浩天一眼,一饮而尽。

回到报社,张浩天又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刚开始,他还和父亲慢慢推磨,后来父亲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再不答应蒋小娟就亲自领着她来西藏,接着又是恐吓又是祈求,最后竟然声泪俱下:“是不是非得让老子给你跪下啊!”张浩天还是第一次听见父亲哭,他不知所措。父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听到父亲的电话“咚”一声落在地上,随即响起妈妈的喊叫:“浩然,快给你爸拿药来……”张浩天大喊几声没有听见回音,慢慢放下电话抱着头。田笑雨不安地看着张浩天。李小虎把笔扔在桌子上,“什么态度嘛,一点都不坚决!”

田笑雨说:“小虎,不要逼他。”

李小虎说:“我不逼他,他就跟蒋小娟跑了!”

张浩天一拍桌子,“我担心的是父亲的身体,你却没完没了说什么蒋小娟。父亲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怎么忍心在他心中再插一把刀?”李小虎说:“那你就忍心在笑雨心中插把刀?”张浩天转向田笑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勇气开口。田笑雨说:“我渴望得到爱情,可是我更知道,爱是自由、轻松、平等的,是双方发自内心最美好,最自然的感情,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强加,更不能逼迫。”

李小虎说:“再这么拖下去,我看你们迟早要完!”

田笑雨说:“爱就是爱,就是千山万水也无法把两个人分开,但不爱就是不爱,无论多少人也无法把他们绑在一起!”说完指指电话,“浩天,快问问父亲怎么样了!”张浩天拨过去可一直忙音。田笑雨不停安慰,一直陪他坐到下班。天快黑了终于拨通了电话,弟弟说父亲已经没事了。张浩天这才松口气。

6.

90年的春天并没有如期而至,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大雪持续到三月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江涛紧急召集全体记者开会。他说:“入冬以来,那曲地区持续强降雪,道路受阻,房屋受损,草原被大雪覆盖,牛羊走失死亡情况严重。气象部门预报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还会持续多日,灾情将进一步加重。我们要尽快奔赴灾区做好赈灾报道……”

张浩天顶风冒雪来到那曲,走进会议室坐在离宋建华不远的地方听区委领导通报灾情。“目前那曲地区已出现了三十余次不同程度的降雪,降雪量已达到同期的三倍。强度空前,积雪平均深度达到50厘米以上,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多度。大批牲畜死亡,民房倒塌,部分牧民失去联系,道路受阻,救援人员和物资无法到达。当务之急是要及时转移安置群众,把救援物质送到灾民手中……”

会后,张浩天按照部署跟随宋建华所在的农牧组开展专题报道工作。宋建华拉开车门向即将奔赴另一灾区的李小虎挥挥手,算是有了“你好”和“再见”两层含义。汽车一启动,宋建华就对张浩天说:“我们已经连续抗灾自救了两个多月,可是灾情太严重了。牧民房屋倒塌,牛羊饲料枯竭,牲畜大量死亡!”

“你们看!”坐在前面的副局长指着一片雪地。大家看到,几头牦牛斜躺雪窝昂首不动,旁边还有十几只羊的尸体。汽车停在一处垮塌的房屋前,大家跳下去里里外外搜索几遍,不见人和牲口又继续赶路。宋建华说:“今年降雪时间大大提前,许多牧民来不及准备过冬的饲料。积雪又厚,牛羊连草根都啃食不到,甚至出现了大蓄吃小蓄,活蓄吃死蓄的现象!”多布杰说前几天看到牲口把牧民的帐篷都吃了。张浩天询问目前的损失情况。副局长说保守估计也有几百万头牲畜死亡,虽然还没有人员伤亡,但有不少被困和失联的群众。

汽车在雪坑里打滑,大家跳下去推车。发动机“轰隆隆”拼尽全力,轮子原地打转就是不走,卷起的冰疙瘩打在脸上像中弹。宋建华脱下大衣垫在轮子下,左右替换好几次,汽车才艰难爬出雪窝,但他的棉衣已变成了硬梆梆的盔甲。张浩天把弟弟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自己买的羽绒服脱下来给宋建华穿上,自己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件薄棉衣。

对面驶来一辆车,说要去地委找药品救治冻伤的牧民,还说有个叫索朗的牧民走失了。宋建华回忆说:“索朗入冬后一直在北边的山谷放牧。我知道他习惯的放牧路线,我去找他。”副局长有些担心。宋建华说:“这么大的雪,他走不了多远,应该还在那一带。这个草场我很熟,没问题!”副局长让多布杰跟他一起去,嘱咐他们粮食吃完了还没找到就必须返回。张浩天把来时田笑雨塞在包里的饼干掏出来给宋建华,叮嘱他注意安全。

白雪茫茫,大风呼呼,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坑。宋建华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草原深处。雪风从衣领、袖口灌进来,感觉就和没穿衣服一样冷。帽子上、头上的雪时不时掉下来一坨,落在胸前久也不化。天黑了他俩才停止搜寻,挖了个雪窝躺下来休息。第二天,天没亮他们再次出发,一路上见到数不清的牛羊尸骨。临近天黑,终于看到了索朗的帐篷。帐篷倒伏在地,覆盖厚厚的积雪。宋建华顺着一条缝隙钻进去寻找,没有收获。他俩从雪窝里挖出一些牛粪,点燃后烘烤受潮的衣服,然后靠着帐篷依偎在一起,算是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

天一亮,他俩继续向北前进。正筋疲力尽时,看见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在雪线移动。他俩齐声喊:“索朗!”那个身影稳了稳,突然栽倒在地。他俩跑过去,看到索朗脸色铁青,嘴唇乌紫。喂了点糌粑后索朗逐渐清醒。多布杰问:“你的羊呢?”索朗老泪纵横,从藏袍里掏出两只小羊羔,吃力地护着它们软绵绵的头,“三百多头牛和羊都没了,冻死了、饿死了、跑丢了。我的脚也冻伤了,只剩下两只羊羔和一只母羊,可母羊前天夜里也死了!”

宋建华接过羊羔。他清楚这是自己为索朗挑选的优质种羊产下的幼崽,好不容易才长这么大。他摘下手套把饼干掏出来放在衣角揉碎,用雪水把饼干搅和成稀糊糊喂给小羊。小羊不吃,多布杰就嘴对嘴喂。小羊吃了几口,很快有了轻微的叫声。宋建华抱着羊,多布杰搀扶着索朗往回走。晚上,他们在雪窝里清点最后的食物:几小块牛肉,一点糌粑面和一包方便面。还有两天的路程,这点食物显然不够。宋建华说:“我个子小,吃两块饼干就行了,这些留给你们。”然后装模作样吃了一块饼干,塞进一把雪。

夜里风很大,大家蜷缩成一团取暖。索朗脚上的伤好像感染了,不停**。宋建华把他怀里一只羊抓过来放在自己胸前,想让他安心睡一会。多布杰翻了个身,小羊钻出来。宋建华又抓过来塞进自己怀里。两只小羊依偎在一起好像很高兴,“咩咩”叫个不停。宋建华把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饼干掏出来嚼碎,抓一把雪放进嘴里混成糊糊,学着多布杰的样子嘴对嘴喂给它们。小羊吃饱了,终于安静下来。雪花落在眼镜片上,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宋建华还是不想睡。

半夜,多布杰醒来见宋建华还睁着眼,问他想什么。宋建华说:“这么大的雪,怎么就毫无征兆呢?”多布杰说气象专家都无法预料的事,你我怎么会知道。宋建华搂搂小羊,说这是索朗最后的希望,怎么也得保护好。多布杰抓出一只,说都放在你衣服里还怎么睡。宋建华又抓过来,说抱着它们舒服。多布杰看看他,不再说话,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缺氧还是饥饿的原因,宋建华的头嗡嗡作响,总觉得雪花是横着在飘。安静多时的小羊又开始叫,拼命乱钻。糌粑面已经吃完了,饼干也没有了,宋建华脱下羽绒服包裹小羊,自己搭了一片衣袖往**不止的索朗身旁靠了靠。怎么也睡不着,他摘下陈西平送给自己的已经有两个破洞的手套,把手伸向空中,发现雪落在手心里竟然很久没化。洁白的雪花,晶莹剔透,带着多棱的花边一片片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声响。宋建华从来没有如此专注地看过下雪,也从来没有听过雪花飞落的声音,原来雪花这么美丽,声音这么动听。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已经过了好几天,便坐起来抓起身边的雪,凭想象做了一个蛋糕,看看后又一把推倒。一直梦想过一个有蛋糕的生日,又不要钱何不砌个豪华的。

五层大蛋糕终于做好了,他掰下一块含在嘴里,真的很甜。宋建华看看蛋糕,很满足地躺下来。梦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缓缓离开地面,跟着蛋糕飘起来,慢慢升到云里,身后跟着一群羊……

多布杰醒来雪已停了,四处静悄悄的。索朗睁开眼寻找自己的羊。多布杰拉开衣服才想起昨晚就把羊给了宋建华。他伸手去拉宋建华,才发现衣服轻飘飘的并没有穿在他身上,而是盖在两只小羊身上。多布杰用力晃动,发现宋建华已没一丝热气。多布杰和索朗惊恐万状,哭成一团。冷静下来,多布杰给宋建华穿好衣服,背着他向公路走去。

鞋子挤压雪地发出令人恐怖的“吱吱”声,像一把小刀在骨头缝隙里剜。终于看见有人朝他们挥手,多布杰“呜”一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张浩天他们冲过来,知道发生的一切大惊失色。他摇晃着宋建华冰冷的身体不停说:“你应一声啊,别吓唬我,你应一声啊!”副局长问怎么回事。多布杰拍着雪地哭泣。索朗说:“他是为了我的羊……“

张浩天跪在地上,颤抖着从宋建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些饼干碎渣,又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张浩天见过这个本子,清楚里面记着什么,但还是忍不住从头到尾细看起来。有些地方撕破了,有些地方被雪水弄湿了,还有几行像是没有写完的信。“娘,高高的山上一直在下雪,好大好大的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几滴水落在本子上,张浩天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知道西藏环境恶劣,一定会有牺牲和付出,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献出生命、会死人,而且死亡来得

这么突然,毫无预兆!

追悼会简朴而隆重。自治区抗灾指挥部的所有领导,自治区农牧厅的负责人和宋建华生前的同事都参加了追悼会。领导简要回顾了宋建华的生平,介绍了他牺牲的经过,评价他是“为农牧事业英勇献身的楷模,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体现了一个农牧工作者忠于事业,追求理想,无私奉献,敢于牺牲的高尚品质……”

人们把宋建华安葬在藏北草原。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写着他简短的生平。远道而来的牧民摆起玛尼石,插上经幡,围绕纳木错湖为他祈祷超度。陈西平、李小虎、田笑雨和徐致远赶来送宋建华最后一程。行走在纳木错湖边,陈西平一直哭哭啼啼:“爹妈好不容易把你养大,就这样光荣了,图个啥?这么冷的天,把衣服脱下来给羊,难道羊比你的命还主贵……”

张浩天说:“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实现了多少梦想,也不在于他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不在于他是否从起点顺利走到了终点,而在于其中的过程带给他的愉悦和满足。宋建华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壮丽、绚烂!”

陈西平先是张着嘴说不出话,然后哈哈大笑,最后用虚光盯着他,“你是在给我们念书吧?追悼会再隆重有屁用!悼词写那么好一钱不值!他们哭得再伤心有他爹妈伤心?”

张浩天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棍,久久愣在那里。田笑雨和徐致远两眼无神,沉默不语。李小虎一遍遍重复:“高高的山上一直在下雪,好大好大的雪!”

陈西平还在哭。风,瞬间把他的哭声带走了,纳木错湖又恢复了宁静,好像并不在乎世上的生死离别。举目望去,雪峰耸立,大雪纷飞,大地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座矮矮的坟冢。

之后,张浩天来到宋建华生前工作的单位采访他的领导、同事,深入草原牧区走访牧民,同宋建华帮助过的群众开展座谈,并很快完成一篇特写。报道引起社会极大反响,也帮助张浩天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飞跃。随后他又做出决定,要把宋建华最想办的藏毯厂和羊毛生产基地建起来。他说:“作为记者虽然不能具体做什么,但我们可以向社会宣传呼吁,还可以利用信息资源为企业牵线搭桥,为建立羊毛生产基地和提高地毯厂生产工艺尽力。

7.

周逸飞把一包喜糖扔在徐致远桌上,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徐致远笑道:“荣升主任的事昨天就传开了,本应上门道喜,不想你亲自把喜糖送来了!”周逸飞吸了一口烟,“那点小事还值得我在同学面前炫耀?”

“那你这喜糖是……又要结婚了?”

“呸!”周逸飞吸口烟,“没想到我周大人也当爹了!”

“喔,这是周文王第几代传人?”

“哈哈,不开玩笑,我真是周文王的后代。”

“孩子就是两个大人的粘合剂,能把两颗心粘在一起。”

“这都是你的经验之谈吧?”

“是啊,我和丹丹生气,只要孩子往中间一站,啥矛盾都化了。”

“是,孩子是两个人的纽带。”周逸飞冷笑了一声,“我说的纽带就是绳索的意思。这头拴住我,那头捆住她,中间还把她父母套牢。想把我一脚踢出去,没门!”周逸飞放下二郎腿,“就说晋升主任这事,不知受了她家多少窝囊气。现在不一样了,不高兴我就重找一个,连孙子也不给他们留!”

“你怎么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搞复杂?”

“你说我们千里迢迢到西藏图个啥?总不能学那个一根经的宋建华,傻乎乎地就把自己给献了吧!”周逸飞弹弹烟灰,“树一站就是一生。但是选错了扎根的土壤就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是选错了爱情,后悔啊!”周逸飞深吸一口烟,眼光突然暗淡起来,“笑雨是我真正爱过的女人,看见她就像看见雨中的含笑花。绿叶素容,其香郁然,破颜一笑,掩乎群芳。只可惜今生我只能这样远远地欣赏了!”周逸飞眼里露出少有的真情,无限惋惜地叹口气,可说起黄菲菲他又是另一幅口气,“穿金戴银,游手好闲,成天就知道花钱。我不给自己留点后路,迟早要被她掏空!”沉默片刻,他的语气又像是自言自语,“甘蔗没有两头甜,什么都想要不现实啊!”他起身走到门口又走回来,“你提出的开发羊八井旅游的建议领导赞不绝口。明天普布局长想去实地看看,你准备一下。”

距拉萨不到一百公里的羊八井盆地,系念青唐古拉山南缘一个狭长的断陷地带,冰川广泛分布,地热种类繁多,清泉伴着热气奔流不息,如烟如梦的景象犹如天上人间。“这里有热泉、温泉、沸泉等多种形式的地热,且规模宏大,开采方便,一定能带来很大的经济效益。游客不仅可以在这里欣赏美景,沐浴游泳,还可以治疗疾病,休闲娱乐……”徐致远介绍。

普布说:“没想到高寒缺氧的世界屋脊还有这么一片天然奇观。如果能在这里开发旅游项目,一定能吸引不少游客。”

“这是自然资源,不需要多大的投资就能开发利用……”徐致远跟着普布朝最大的热水湖走去。突然看见张浩天和李小虎跟着一群人走过来,忙走过去打招呼。张浩天告诉他,地质大队在这里打出一口水温超过两百度的热水井,预计发电量可达一万千瓦,这里将建成全国最大的地热发电站。徐致远说,今后拉萨城的用电问题不就基本解决了。李小虎说,建成后的热电站占拉萨电网总装机容量的一半,再也不用点着蜡烛欣赏唐卡总担心把艺术品点着了。

张浩天得知徐致远他们要开发羊八井旅游资源,非常高兴。他说:“没想到悠闲了好几年,调到旅游局你成了大忙人了,不仅成为行业金牌导游还参与宣传策划,不忘开发新项目。”徐致远说:“还不是为了男人那一点自尊。”

张浩天看见周逸飞走来,心里直打鼓。婚礼上自己那一记重拳仿佛把彼此打到了两个世界,此刻真没有勇气和他面对。不过纠结一会,他还是伸出手去。可他并没有握住期待中的手,周逸飞和他擦肩而过,满面春风地握住身后一群领导中的几位,并和他们寒暄起来。领导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对周逸飞赞美有佳,夸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领导走了周逸飞才转身向张浩天伸出世纪之手。“好久不见!”他不是用一笑泯恩仇的口吻,而是带着好友重逢的喜悦。张浩天没有伸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主要是你这位大领导太忙了!”周逸飞干笑一声,“原来当副职还可以偷个懒,现在扶正了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和同学们疏远了,是我的不对,改日请大家吃饭赔罪。”他哈哈一笑,“不和你们瞎扯了,我还有正事!”说完迫不及待地走了,好像显摆了自己的春风得意,见面的任务就完成了一样。

男人之间的较量不就是事业吗?周逸飞的炫耀在张浩天心中荡起不小的涟漪,原来觉得自己的茅草屋没什么不好,可旁边建起了一座高楼,心里就失去了平衡。不,不是这么回事,可不是这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张浩天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心中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心底仅存的一点自信也荡然无存。他对着周逸飞的背影骂道:“说我们瞎扯,说的是个屁!”李小虎说:“我纠正一下,是连个屁都不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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