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自己的床上，整个脸都陷在枕头里。喉咙很堵，呼吸也很堵，但就是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外喧闹异常，木门就像纸片，那两个声音直接穿透进来，一个明亮清脆，一个低沉厚重。

“这么晚急吼吼干什么啊，都几点了……别以为你有我的钥匙就可以随便进出，喂，季彦，你听我讲话啊！”

“云珈你让开。”

“李瞳已经休息了呀。门都关着。”

季彦沉默了片刻，而我，坐起身屏息以待，怀揣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微弱的期盼。

良久，他终于又开口：“……她不会已经睡着的。”

随之，“砰”，门被大力打开。

季彦站在那里，微微低下头，看着坐在床沿的我，眼瞳像是镜子，里面只有如实反射出的外物。那张平日里似笑非笑的脸上，竟然全无表情：“我和李瞳有事要谈，你回自己房间去。”

他反手关上门，至始至终，他的视线都不曾移开丝毫。他的目光和沉默像是湖水，没顶而过，那种威压和窒息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我无法容忍谎言，于是，就只能绑着这块名为“不可容忍”的巨石，一点一点，向着更深的地方沉去。我抓着床单，牙关紧咬，努力昂起头看他，希望从他首先松动的目光中，抢夺一丝用来呼吸的空气。

“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生什么气。”季彦先开口，他的语气却并不是退让。

我缓缓吸进一口气，淡淡开口：“恋人之间应该坦诚。”

“终归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比如这次你回去究竟是干什么？”

“对。”

“那现在我知道了。如果你事先在出发前告诉我，你要千里迢迢专程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我也不会阻拦，但是……”

“并非专程……”

“这不重要，季彦。”

“听着，我不告诉你去参加婚礼，是为了不引起你不必要的胡思乱想。因为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没有关系了。”

“对，过去的是没有关系。但是你没有告诉我实话，不就是摆明了事实上你还有所顾虑么？”

“你听我说完。好，你要坦诚，那么我告诉你，这次回去，我的确是去参加了她的婚礼，但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一暗，陡然住了口。

我冷笑：“又是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这件事情我能够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季彦你究竟是谁？中情局特工，还是前苏联克格勃？”

“我活在世界上，不可能就只顾及你一个人。即便是恋人，是你，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方方面面都一五一十交代出来。你那种坦诚的要求完全是不现实的，李瞳。”

“……你没有全情投入。”

“将心比心，那你呢。”

“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季彦，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仅仅只见过一两次，你就声称喜欢我？”

“话题切得真快。”他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复杂。”

我抬起头，直直看进季彦的眼睛，一字一顿：“是不是因为我和你的前女友一样，名字里都有一个‘瞳’。”

季彦突然不笑了，五官的轮廓像是刀刻出来的，冰冷而凌厉。

“看来何子琳告诫我，最好注意一下这个ID，果然是有用的。我以为是独一无二，别人眼里只不过是替代。是不是这样，季彦？”

“好吧，反正现在这样，我再说什么都没用。说吧，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我照样画葫芦就行了。”

季彦斜斜倚着墙，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下头。我看见他嘴角勾起微妙的弧线，那一个冷淡、似是而非的笑容，像是一粒种子，扎到心底，然后疯狂地生长出有倒刺的藤蔓，一圈一圈缠上来。

他并不辩驳。虽然不知道原因，然而，事实就放在面前——他连辩驳都不愿意。

真像一场笑话。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喜欢上他，只是因为他表现出在意，而我并不想一个人。

“把对你的依赖误认为是爱情，是我错了。大概是因为你先追我，我们才会变成恋人，既然如今，这样的前提都不存在，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

“哦，是这样。”季彦漫不经心地回应，“原来你也只是听得进别人说的话，而不相信我之前的所作所为。似乎，你并不我以为的那样的人。”

“很好，似乎你也不是。”

要刺痛一个人很容易。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很刻薄，我和季彦绝非例外，甚至是个中好手。

季彦忽而抬起头，我终于看清楚，那个微妙的弧度的确是笑——轻蔑的、刻薄的冷笑，他看着前方的目光无可挽回，我也不屑挽回。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好了，我受够了。我和你这个衣食无忧不上班也可以的公子不一样，明天还要早起工作。”

“受够了？”

本来是无心之语，然而我移开目光，一咬牙，挤出那一个字：“对！”我的声音很响，甚至震到自己的耳膜，然而，再响再坚决的声音，都带不来预料中胸臆里的畅快。

“好，那么如你所愿。最后告诉你一句话，李瞳，现实一点。你自己清楚，你究竟今天在生什么气。”

门在他身后关上。

我靠在门上，听着他的脚步逐渐轻下去，他一定是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滞或者犹豫的片刻。

我的确清楚自己在生什么气。

所谓的“谎言”，所谓的“坦诚”，实际上，都只是最冠冕堂皇，拿来欺骗自己，让自己看上去手执道义的借口。

这些我都知道的。

没有谁能够指望一个已经快要三十，身心完全健康的人，在遇到自己之前，情感经历像是经过七十二层过滤纯净得只剩下纯净的纯净水。然而，一旦投身一场爱情，理智立刻最先闪到一旁。接着，自己在心里造出一个对方，扔掉他的过去，忽略掉一半的现在，浓墨重彩全铺陈在以为会变成现实的未来。每一步，都自作坚定，义无反顾。

大家都说着“我的另一半”，好像偶然中遇到的意气相投的某个陌生人，早在命运的典籍上被注明，是契合完美的一对，像是唯一的一把锁和能够开这把锁的唯一一枚钥匙。只是在灵魂被注入这个世界之时，才被茫茫人海分隔开。所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在另一个人的心中刻下第一道痕迹的人，而那一个人也同样在自己心里刻下了痕迹，凭借着这两道叫做“爱情”的痕迹，两个人执手一生。

无可厚非的奢望。

对所有人都是一样。

现实里，哪里有什么唯一的挚爱，都是我们用这样的奢望，在各自心里搭造出来的你和我。

我和季彦呢？

世界那么大，偏偏在这个城市，我们相遇了，然后我们逐渐远离。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会不会回来，甚至我们能不能够重逢，都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究竟什么才算是爱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