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形势很好，这谁都清楚。可是我们这里就不尽然了。打井工地有你压阵，自然稳定。石料场刘师傅那里就……。”小刘的情绪依然不高。

“唉哟，快走！我们该去伙房搞收尾工作了。”周达明说着三口并作两口把碗里残剩的面片拨进嘴里。

好在赵成义刚刚吃完。胖班长还有几口。“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好了，你们休息去。”周达明说着话就去解赵成义腰间的围裙。赵成义躲闪着，说就几个碗谁洗不一样。周达明哪里肯依，终于夺下围裙。小刘则礼貌地把赵成义和胖班长推出门去。

“石料场到底怎么样？”周达明边刷碗边问。

“‘鬼不缠’嫌刘师傅工作抓得紧，私下里散布不满情绪：‘这么冷的天，旱獭都钻了洞，还逼着我们干。我们又不是劳改犯！’还有那个临时工小叶，不想干活，还嫌级评得低。怪话连天。”

“有这种事？”

“可不是嘛！有后台呀。动不动就是那句话，‘谁敢扣我的工资？扣了，我找潘书记要去。’”

”潘书记不是说要下工地吗？”周达明期望这件事情最好由潘玉琪亲自处理比较好。他不愿在不融洽的关系上再加冰霜。

“他呀，没指望。这冰天雪地，哪有抱住火炉子舒服？听下段回来的人说，潘书记整天五呀六呀的，喝得醉醺醺的。也难怪，总有人愿溜他沟子，没办法。”

“这不能全怪他们，关键是社会风气问题。”周达明不以为然，“有的固然是百般虔诚地请他来，恭恭敬敬地送他去，那是有求于他，为的是达到某种个人目的。这毕竟属于少数。多数的同志还是迫于形势，忍痛掏钱，强颜应酬，为的是当官的少找麻烦，少穿小鞋。”

说实在的，周达明不但痛恨那些利用酒席进行交易的前一种人，也鄙视没有骨气、胆小懦弱的第二种人——忍看妻儿过清苦的生活，却花钱买当权者的高兴，可怜而可悲。但是一想到社会风气已然如此，平头百姓有啥奈何!于是他又以一种善良的恻隐之心谅解了他们。惟独对消极怠工，散布消极情绪者他是决不宽恕的。

“这小叶真是高书记老战友的孩子？”周达明像是在问小刘，也像在问自己。

“总段小车司机是这么说的。当时会计在场。”

“假如真是老同志的孩子，念其父辈对革命有过贡献，还可以适当的迁就一下；怕只怕又是什么妻侄小舅子，鱼目混珠。要说革命老同志至今把妻儿留在农村，其品德实属可嘉。但我反复考虑，总觉得这种可能性连万分之一也没有。”

“小叶和‘鬼不缠’走得挺近。‘鬼不缠’多次问及他的家庭情况，他总是含含糊糊、闪烁其辞。我也怀疑他是不是……”

对小叶的真实身份，别说周达明和小刘搞不清楚，就是潘玉琪也不知就里。说起这小叶，也不能说没有点来头。他叔叔叶大海，是一家民贸公司的主任。总段高书记虽说不断有人进贡紧俏物资，或许是有接续不上的时候，或许是想有一定的储备，以应不时之需，总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求助于叶大海。叶大海似乎也早有相求之意，只碍于没有任何交往，不便开口。既然总段书记找上门来，自然不能慢待；但是，该说的话不能不说，该送的人情不能不送。他说：“请不要嫌少，我一次只有这么大的权限。如果需要隔三五天再来。只是要麻烦你多跑冤枉路。实在不好意思。”末了又再三叮咛，这些东西如何如何紧缺，库里所剩无几，希望书记谨守秘密，不可对外张扬等等。高书记感激万分。

当高书记第二次又从叶大海手里拿到批条时，叶大海再三挽留，声明只想叙叙家常，并设家宴款待了他。他们谈得很投机。高书记在酒桌上得知叶大海和他原是一个步兵团转业下来的。虽不是同乡，但战友情似乎更胜于同乡情。

浓烈的剑南春晕得秃顶高书记两颊泛红，似有飘飘然之感。他踌躇满志地谈他将如何致力于高原公路养护事业，确保四季畅通。当然也不乏吹嘘之词，说他现管十个正科级单位。其中有一个机械化已初具规模、可以承修四级公路、架设中小型桥梁的工程队。还有一个拥有几十部载重汽车，并附设一个可以承接中、小修理业务的修理车间的汽车队。他虽然调来时间不长，但一切都已纳入正轨，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得心应手。

出乎高书记的意料，他忘形的吹嘘，并没有赢得对方的钦羡和赞赏，却勾起了对方的愁绪，引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啥不顺心的事？”秃顶书记笑容可掬地望着面前的战友。

“唉——”又是一声尾音拖得更长的叹息，“咱俩从部队下来时，都是排级。看你现在多风光，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你再看我，转业下来二十多年了，至今还是个股级，要职没职，要权没权。可家里的人不知情，他们还以为我做了多大的官儿呢，不吱声就打发来一个侄子，开口就让我给找工作，你说难嘛不难！”叶大海声调凄然。

“我还以为啥大不了事呢！原来是为个把人的工作，小事一桩！”

“你不知道，他还是农村户口。要报户口，要安工作，难呐！”

“也不难。在哪个县上要一半个户口指标还是不成问题。你放心，包在老哥身上。”高书记手拍胸脯、大包大揽了。叶大海顿时转悲为喜。他万万没有料到，几个月的愁肠，竟在几杯酒的功夫、几句话之中顺畅了。大喜过望之余，他恨不得给这位救星磕几个响头。

“你可给我帮大忙了。你不知道，侄子来这几个月，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来，高书记，我敬你一杯。”

“嗯？你喊我什么？喊老哥，咱俩以后不许带职衔。”高书记嗔怪道。

“好好好，老哥，兄弟敬你一杯。”叶大海虔诚地遵命而行。

“这就对了。”高书记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你侄子来这么长时间，为啥不早说？”

“我想这事情也不那么好办，说出来不是让你作难吗？”叶大海嘴上的工夫还算可以，特意把话说得委婉、诚恳，给人一种明达事理，体谅对方的感觉。其实他心里在说，“我早说，你还不一推一个六二五！”

“其实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这样吧，过两天就让他到养路段去吧。先干临时工，有机会给他一招工，你老弟的包袱不就彻底卸了？”

“我再一次谢谢老哥了。兄弟永远忘不了你！”

“别这么说！咱既是老战友，又是老弟兄，互相帮助嘛！”

“那你看我什么时候到你那儿取个介绍信？”叶大海显得谨小慎微。

高书高沉吟了一下问：“你打算让你侄子坐班车下去？”

“是呀，拿到介绍信，我就给他买张班车票。”

“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嘛！这么冷的天，咋忍心让他坐班车呢？你把他的东西收拾好；我安排一下，让我的小车送他下去。”

“这怎么好意思！”

“无所谓。”

“不知老哥准备让我侄子到哪个段去？”叶大海小心翼翼地问道。

“勇进段去吧。那里工作虽说抓得紧一点——年轻人嘛，吃点苦也没啥不好——他们的潘书记可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办个啥事总是方便一些。”

“那要一百多公里呢！——老哥看是不是能帮忙找个便车。”

“往那边去的车倒是不少。费那个罗嗦干啥——还得给驾驶员点烟甚至管饭。你要心上过不去，那就掏个油钱好了。”

“好好好，既然老哥说了，我照办。就是掏两个往返的油钱我也心甘。”叶大海已是感激涕零了。他急忙打开茶几柜，一一往外掏着库存的好烟好酒，然后一瓶一瓶、一条一条的装入剑南春老窑的包装箱中。

高书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瓶茅台、两瓶五粮液、两瓶汾酒、两瓶剑南春，还有几条牡丹烟。他明白叶大海是在做什么，但他偏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叶大海开口了：“老哥，这点烟酒不成敬意……”

“你这是干什么！”高书记绷起脸，严肃地问道，“我们是战友，讲的是战友情，对吧！哪里来的这些鬼名堂。”

“老哥不要生气，听我慢慢说。这点东西我已存放几个月了，就是打算给侄子安户口、跑工作的，可背上猪头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庙门呀！”叶大海面带愁戚，声音发颤，“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多难呀！今天幸好遇上老哥这样的活菩萨，我的难事一了百了。你让我说啥好呢？你要不收，那就是看不起兄弟了。”

“好吧，看你老弟真动了感情，我也不再让你作难。不过我声明一点，下不为例。”

“多谢老哥！一会儿侄子回来让他给送去。老哥不要误会。这点东西是专门送老哥的，仅仅为了加深战友情，不成敬意。至于报户口、找工作该怎样花钱，全凭老哥做主。花多少钱我也不会心疼。”叶大海千恩万谢，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就这样，小叶坐着总段惟一的一辆小车，也只有高书记一人有权安排的小车，风驰电掣，洋洋然到了勇进段。

小车司机只给潘玉琪带来一句话，“这是高书记老战友的孩子，叫你看着安排。”

潘玉琪以讹传讹，逢人便说：“这是高书记老战友的孩子小叶。”

小叶听着心里自是舒服，也不再细说；或许他懂得，这样说，对他更为有利。旧社会有钱人家的狗比穷人的命还要值钱，现在虽说不必为打死谁家的一条狗而披麻戴孝，甚至偿命；但有权人家的孩子、亲戚，甚或朋友也会令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那么小叶自是和一个有职有权，说一不二的总段书记挂上了弦，而且又是书记的小车专程送来，自然身价骤增，无人敢惹。

不管怎么说，不干活拿钱总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安排到哪里合适呢？确实也让潘玉琪费了一番脑筋。他明白，这种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是最不好对付的：处理得当，或许给自己带来好处；反之，也会招来麻烦。现在周达明显然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工地上。假如安排在道班，一旦闹出什么纠纷，自然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想来想去，终于决定把棘手的难题甩给周达明。处理好了，大家有份；处理不好，你一人兜着去。

周达明呢，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些。他只信奉一条：天王老子介绍来的，也得干活；否则别想拿钱。这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于是小叶被安排到了石料场。

不知是秉性所致，还是缺少见识，总之，这小叶是有点不识时务。他似乎忘记自己是个临时工，却念念不忘自己是高书记介绍来的。别看五大三粗，就是不肯出力。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坐在那里“耍死狗”。说轻了，他给你翻白眼；说重了，他就甩给你一句话——随便扣工资去，甚至拿出刀，“给，你把我宰了算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面对这么一个有恃无恐的二愣子，大老刘实在无计可施，只有摇头叹息：“我们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毛头小子都治不住，实在无能，说来也可笑。”

他痛恨这种沾了点“权气”就狐假虎威，自命不凡的小人。他甚至担心有一天克制不住自己，会双手提起，然后双臂发力，把那小子甩到峡谷里去。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快把这尊神请走吧！咱这儿庙小，供不下。但是往哪儿请呢？他又犯难了。你不要，推给段长？这不明摆着叫段长坐萝卜嘛！不行，绝对不能那么做！

周达明的态度十分明确：对我个人造谣也好，中伤也罢，那是个人的私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也挡不住，只要他们有那份精力。身正何惧影子斜！但对干扰生产秩序，影响生产正常运转的行为决不能听之任之，姑息迁就。

“明天，你留在这里协助陈班长继续打井，我去一趟石料场。”

“段长，你还是应该注意点方式方法。小叶是高书记介绍过来，由潘书记安插的，‘鬼不缠’又是潘书记的红人。弄不好，你会得罪一串人。”

“还是那句老话——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秉公办事，有啥怕头！”周达明倔强地表示，随即又若有所思地问：“哎，你说的情况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十天前我还去过一趟石料场，大老刘只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很顺利。”

“刘师傅那人你还不了解？再大的困难，也是一个人扛着。他不愿把矛盾上交，更不愿给领导增加麻烦。这些事情也是我和黄师傅闲谈中听来的。黄师傅说的才有意思呢，‘大老刘这次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过去，再操蛋的人在他手里也服服帖帖，惟独这个小叶让他大伤脑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