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欲上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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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听在耳中,竟觉如此刺耳,似乎以前,他也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可那时的她却是兀自嘴硬心硬,打死不肯透露一个字,害得他不知所措之余,硬是咬牙绕了一个大圈子,扮演着那有苦说不出的局外人,默默地遭罪吃苦却还不能言。时至今日,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可她,又该不该再嘴硬一次呢?

看着他手中那泛着幽光的白玉盅子,她不知该怎样掩饰。那盅药里溶的是至阴至寒的蛊虫尸粉,他若是真的喝了,那至寒的蛊与他体内原本的血蛊相斥,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两相权衡,该把真相告知他么?

她真真无法决断了。

“我以为,你我只要知根知底,你对我便该是可以全然信任与依靠了,所以,我对你再无一丝隐瞒。”朱祁钰低头望着咬唇踌躇的素衣,脸上只剩木然的表情,眼中隐隐含着凄然。 或许,一切都是他在自以为是,而她,存的并不是与他相同的心思。“可是,我错了。原来,对你而言,我始终是一个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他一字一顿,带着疲惫,像是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却依旧将脊梁挺得那么僵,那么直。

素衣摇摇头,想要开口辩驳,可溢出唇的却是轻轻的哽咽之声。她想努力压抑着所有的脆弱,这样,至少还能更具一些说服力,让他少背负一些重责,可是,那夺眶而出,不知不觉就滑下脸颊的眼泪,却是彻底背叛了她的意图。

她想说,不是你不值得信任,而是对你太过了解,知道你那自傲的性子,所以才选择什么也不说。

可她真的说不出口。

她知道,朱祁钰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此。他那自傲的性子,那即便是再委屈自己也要为她而妥协的心意,那待她如珠如宝的珍视,都容不得她瞒着他有这样的举动。他要的是彼此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想要分享全部的她,可她的心里却总藏着那么多不可分享的秘密。

见她臻首不言不语,朱祁钰只觉得心更寒了。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刺了几下,疼得连眼也模糊了起来。朦胧视线里,她的身影似乎笼上了一层薄雾,那么遥远,那么飘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永不可触及。

他深吸一口气,哀莫大于心死般地闭上眼,唇缝里挤出的全是心灰意冷:“你对我承诺什么不离不弃,莫失莫忘,可连信任也没有,如何能真的做到不离不弃,莫失莫忘?既然如此,那么,我这身上的血蛊也不用再解了,即便是解了,也不过是要在这世间尝受孤独飘零的滋味罢了。”语毕,他松开揽住她的手臂,像是要推开她,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死死的不愿松手。

“你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这一世,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像是一张网,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的心,直到将心也箍得生疼。末了,她狠狠咬牙,一字一顿为那誓言做诠释。“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看着她那潸然而下的眼泪与惨白的脸颊,他心疼了,不舍了,可却仍旧不肯松口,执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既然要同衾同穴,那你还有什么好瞒我的?”

“我的确是不该瞒你的。”素衣惨惨一笑,脸上泪痕未干,显出一种恍惚的神情。她无意识地松了抱住他的手,埋下头,盯着月光下她与他的影子。那影子,明明白白是两个人,淡淡的,似是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合二为一了,缠绵得再也分不开。

是呵,倘若真的走上了绝路,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如此不离不弃,莫失莫忘,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即便明知是错,如今,也不悔。

好半晌,直到那残留的泪痕被风干,她才敢抬起头,极力用一种淡然的神色去面对他,不允许自己再露出那么脆弱的表情。她知道,脆弱是在为他加重负担与内疚,一旦坦言将真相相告,他必然狂怒难抑,却不知,狂怒之后,他又会有怎样的疯狂举动。

他的不计后果,她是见识过的。

可此时此刻,她完全不敢猜测,只能喃喃开口,极力镇定的叙述。

“你身上的血蛊根本就无药可解,除非有人肯在自己的身子里养上寒蛊,以蛊养蛊,以蛊抑蛊,以此延续性命……”

她虽然说得虽然有些含糊其辞,可每一字入了朱祁钰的耳际,都无疑是晴天里的霹雳,轰得他目眦尽裂,目瞪口呆!

“你不是说我师父有药方可以抑制这蛊么?原来,这药方就是你!?”待得反应过来,他狠狠捏住她单薄的肩头,许久以来一直蛰伏的狂怒在血脉中叫嚣着,顾不得那收紧的指掌可能将她弄痛。

难怪她最近时时偷偷摸摸地喝药,他一开始还只道她是在暗地里喝一些补身子的药,并未太过在意,可当他无意中旁敲侧击地询问殷心,却发现殷心对这所谓的“补药”也一无所知时,这才渐渐起了疑心。

难怪她的身子越来越凉,即便是三伏暑日也冷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块;难怪他所喝的药里,总有掩藏不住的血腥味;难怪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神色总有些些不对劲,可面对他时却又强颜欢笑,看似若无其事。甚而至于,她那意外的流产,到如今看来,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早该将一切都想明白的,可却为何被眼前幸福的假象蒙蔽了双眼,没有看出她笑颜背后的苦涩?

原来,她独自背负着如此痛苦!

原来,她的血才是延续他性命的解药!

原来,她竟然瞒着所有人,将自己活活给养成了人蛊!

他该要怎么表现自己的震怒才好?他以为自己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即便是千难万险,也会竭力保护好她,给她不曾有过的宠溺和珍视,可事到如今,他才迟钝地发现,一直以来,都是她用那单薄的身子和脊背,默默地撑起所有重担,甚至于,撑起他的性命。

他觉得自己如此不算个男人!

“你要我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你命丧黄泉?”见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饱蘸狂怒的话之后便不再开口,素衣只是笑,可那原本已经干涸饿泪却不知不觉又涌了出来,灼灼地炽着这双颊,笑中带泪,泪中含笑。“老天给予我最后的垂怜,让我失而复得,我已无憾,只是,失去的痛苦,我要如何才能承受第二次?倘若你真的有什么不测,你以为,我真的还能再撑得过去么?”她知道自己是足够坚强的,可以承受更多更重的苦难,可她也知道,她的坚强有唯一无法承受的脆弱致命点,那便是——他!

素衣这示弱的语言在此时此刻,无疑是在朱祁钰那备受煎熬的心里火上浇油。他狠狠地瞪着她,全身裂骨般的剧痛,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如无数的刀子攒钻,比那血蛊发作时更难受千万倍。他不知自己那发麻的指掌究竟是该将她揽入怀里抱紧,紧得再无一丝间隙,还是该如同登基那夜一般,狠心掐上她的颈间。僵硬十指鹰爪似的紧扣着他的肩头,那样的力道骨节都在发白,似要生生撕碎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那么,什么是你能撑得过去的?蛊毒带来的疼痛折磨,你便就能撑得过去?”发麻的感觉从指掌一直侵蚀到了脸颊,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已经含着泪,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是自责是心酸是痛不欲生,他像是突然灵魂出了窍,控制不了自己的举动,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你这——”

他想大声斥责,即便他从没有舍得斥责她;他想要狠狠怒骂,即便他对着她什么也骂不出口。

“初次欢好的那一夜,你曾对我说,我有多疼,便也让你有多疼。你还记得么?”她看着他,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回忆,回忆那些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回忆那些她至死不忘的丝丝缕缕。

朱祁钰不说话,全无反应,只是那么僵直地站立着,觉得胸口内浸透了刀刃翻剐,随着她轻轻翕动的嘴唇和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尖锐疼痛着。然后,他看见她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抚上他的面庞,却因为他扣住的肩头而不得不将手顿在咫尺之间,仍旧不肯放下。

她依旧笑中带泪,不过眨眼的瞬间,他似乎就有了莫名其妙的错觉,彼此似乎又回到了数年之前在紫云山上相遇的时刻。像是在极其温柔的梦境中,她一如年少那般馥郁澄澈,清澈的眼眸沾染着未经世事的清浅天真,轻轻开口,明明是那般轻柔的言语,却是狠狠揉痛了他的心。

“那些疼,你能撑得住,我便也能撑得住!”

下一刻,他闭上眼,狠狠地拥住她,死死抱紧,像是抱紧了此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拿命去拼也要抢回!

还能说什么?能做的仅仅是这样罢,他只是心伤,只是心疼,只是心酸,因为他知道,他的素衣呵,她是他的妻,即便是负尽天下人,她也绝不会负他,她只会为了他而不顾一切的——

负自己!

可是,他怎能让她如此?

他又该怎样让她永不再如此?

出了抱紧她,他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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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后,一切似乎是有了什么不同,可细细看来,却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朱祁钰没有再就此事提过半个字,如同这一切根本不曾发生,又或者,是他从不曾探究知晓过真相,他还是和平素一般上朝批红,操劳国事,笑对妻儿。

而素衣那原本藏藏掖掖的喝药举动,如今却是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往往总是她与他一同喝药,喝下的是解药,也是毒药。每次喝完之后,他都只是紧紧抱着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七月里,朱见济满周岁了。为了以示庆祝,朱祁钰专程祭祀天地,以谢祖宗福荫,而后又在奉天殿摆下家宴,并且备下了各种各样的物件,为朱见济进行抓阄仪式。

虽然说是家宴,可是他却还宴请了文渊阁内阁大学士陈循、高谷、江渊,商辂等人,以及一向军务繁忙的少保于廷益。

文渊阁、司礼监、六部,这是朝廷之内除皇上以外最有决策权的三个集团,朱祁钰想要易储,即便是于礼法不合,但只要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便就万无一失了

素衣曾听朱祁钰提过,如今甚有权威的几位内阁阁臣都是在他登基之后才拔擢起来的,司礼监又在兴安的掌控之下,对他的决议自是不敢擅权的。而于廷益如今既为少保,又兼兵部尚书,且还总督军务,就连朝中用人也多取决于他,可谓是当朝最得宠的权臣,各部尚书也都为其马首是瞻。

简单说来,易储之事,只要能得于廷益的支持,那么,相信六部官员也就绝不敢私下多言了。

而今日,朱祁钰宴请群臣为朱见济进行抓阄仪式恐怕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此机会让在场的阁臣都明了他易储的打算,也趁机试探于廷益的反应。

于是,素衣微微臻首,不动声色地坐在朱祁钰的旁侧,任由那些阁臣在席间说着谨慎恭维的言辞,却是悄悄注意着于廷益的每一个表情。

而于廷益也不声不响地打量着素衣和朱见济,睿智的眼中微微有一丝疑惑,或许还在思量所谓“杭贵妃”是否有着另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却也面色如常,将一切掩藏得滴水不漏。

不言不语,各怀心思。

宴席之后,朱见济一点也不老实,当着各位阁臣的面,哭闹着在素衣的怀里挣扎,非要御座之上的朱祁钰亲自抱着他去抓阄不可。朱祁钰也不推辞,抱着朱见济走向那放满了各种物品的案几。

众人都恭敬的站在一旁,扮演着皇家天伦温情戏的称职道具。可就在朱祁钰抱着儿子走向那案几的时候,素衣眼尖地发现,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那摆放着抓阄物品的案几上之后,脸色都无法避免地微微泛着青白色,像是多少有些惊骇。

素衣随着他们的目光瞥了瞥案几上的物件,顿时也愣住了!

那案几之上放置的除了抓阄所必需的官星印、食神盒、酒令筹筒、仓颉简、鲁班斗、伊尹鼎、将军盔等常备物品,竟然还放置着两样匪夷所思的东西。其中一件,便是朱祁钰御前所使用的“亲贤保国”寿山石玺印,而另一件,竟然是那藏着剑的碧玉洞箫!

素衣惊骇的自然是那有可能暴露朱祁钰身份的玉箫,而阁臣们惊惶的却是那御玺的所在。

皇上公然将御玺至于皇长子抓阄的案几上,分明是明示众人,皇上有意要废掉当今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以传承天下。

而抱着儿子的朱祁钰却是一派镇定,对阁臣们那明显惊惶的脸色视若无睹,只逗哄着儿子去拿案几上喜欢的物件。

朱见济在朱祁钰的怀中,滴溜溜的眼儿转动着,注意力已经被那些抓阄的物件锁吸引,对那些新鲜东西似乎都颇为感兴趣。

虽然感兴趣,他却并不动手去拿其中的一件,而是偏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像是在认真思考要将其中的哪一件据为己有。好一会儿之后,他往前勾了勾身子,左手伸向那寿山石的御玺,嘴里“咿咿呀呀”了好几声,右手又伸向了那三尺长的碧玉洞箫。大约是碧玉所制的洞箫有些沉,他没办法单手很轻松地拿起来,却又不肯放开已经握牢了御玺的左手,便皱起小脸,憋足了劲做出极为努力的模样。

朱祁钰只是淡笑,也不帮忙,只是任由他自己忙活。直到朱见济凭着自己的力气,将那御玺和玉箫都拿起来抱在怀里,他才抱着儿子转身。

此刻,那寿山石的御玺正被朱见济牢牢抓在手中,而那碧玉的洞箫似乎是被他当成了什么吃食,张开嘴津津有味的啃着。

朱祁钰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素衣,又扫了一眼朝臣们的神情,如愿地看到他们的脸色比之方才更显苍白了。

须臾之后,他才缓声开口:“有劳诸位爱卿贺朕皇儿的生辰,朕的心思和意愿,各位想是应该有数了罢。”

众人三呼万岁,看来是无人异议,朱祁钰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目光落到了于廷益的身上:“于爱卿,朕有要事要与你商议,今日便就留在宫中与朕一同晚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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