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生死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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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之后,素衣便一直昏睡,没有再醒过。那种睡法和她之前的夜夜噩梦不同,她睡得很安静,没有梦呓,没有惊惧,手脚一如既往地冰凉,倘若不是因为还有呼吸与脉搏,便会让人误认为,床榻上躺着的不是一个沉睡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殷心细细地为她切了脉,将她的手腕又放回朱祁钰的手中,满眼的无奈与心酸。别开眼,她不敢再看向朱祁钰,知道那些避重就轻的言语是敷衍不过去的,可是,她却实在不知该要怎么说?前两日,她还可以象征性地安慰他,说素衣很快就会醒过来,让他勿须过于担心,可是,随着时间过了一日又一日,素衣一点即将清醒的迹象也没有,这样的安慰也就越显苍白无力。

这几日以来,朱祁钰的焦灼,众人皆是有目共睹的。他不仅罢了早朝,也不肯召见任何朝臣,素衣一直不吃不喝地昏睡,他便也不吃不喝地守在床榻边,半步也不肯稍离。前日,金英曾因询问上朝之事而碰了一鼻子灰,身边的亲信内侍个个便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捻了虎须。

“她究竟还要这样睡多久?”朱祁钰低哑地询问着,即使明知问不出答案。胸口一阵又一阵闷闷的抽疼着,心里突然有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带着血腥味。难道,这心,已经真的裂出血来了么?“已经整整四日了!”紧紧握着她的手,旁若无人地凑到唇边反复亲吻,他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冰冷,他努力地想要温暖她,却是束手无措,不知怎样才能让昏睡的她真真切切感觉到温暖,就只能这么等着,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无望。

殷心瞥了瞥床榻边的他,是的,不过才四日,他整个人看着看着便消瘦了下来,深邃的眸子许是因近日以来的不眠不休而熬得发红,明明焦灼得无以复加,可却只能强忍着,煞白着脸,一直这样守在床榻边。

“我想,她许是太累了吧。”

除了这样不痛不痒地轻声安慰他,殷心的确别无他法。她虽然是个医者,却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她不知道素衣这样算不算一心求死,但是,一直以来,她都对素衣与风湛雨之间的感情了若指掌,自然知道风湛雨的死对素衣而言是怎样的致命打击。从素衣醒过来喃喃着自己在做噩梦开始,她便知道,素衣在逃避这个事实,甚至不惜于自我欺骗。

生离死别,最是断肠。本以为生离就已经是件伤心刻骨的事了,如今,要接受死别这么残酷的真相,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素衣腹中还有风湛雨的骨肉。

对于朱祁钰的痴情,她是动容的,却也为他感到遗憾,假如,素衣不曾遇到风湛雨,一早便是遇到朱祁钰,或许,不会有这些波折,这段姻缘便就是活脱脱的金玉良缘。可惜,正是因为那充满变数的孽缘,让这段原本应该美满的姻缘也蒙上了死灰般的白色。

“她不想睡了,自然就醒了。”站起身,她只能摇头,以这种方式表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今,要走出这个桎梏,只能靠素衣自己,就如同,她如果要这样一直昏睡下去,没有人可以强迫她醒过来,如果她坚持要逃避的话。

“她这么不吃不喝地昏睡,身子如何受得了?”对于殷心的无可奈何,朱祁钰强抑着惶悚悸痛的双眸,心中一片茫茫地惶然。他不是没试过喂她吃东西,可是,不管他喂什么,她都紧闭着唇,全无一丝反应。手中虽然握着她的手,可是,却似乎是什么也抓不住,握不牢,她就像是冰雪雕铸的,随时可能在他眼前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化了,融了,消失了。

殷心转身打算往外走,寻思着要去准备一些清淡的流食,倘若素衣再这么昏睡,那么,即便是撬开唇齿,也非要灌她吃东西不可。听见他的疑问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脚步停了下来。“她的身子暂时还没什么大碍,你不必太过操心。”虽然已有想法,可她脱口而出的依旧宽慰的话语。素衣的身子虽然虚弱,却没什么事,她的病,是心病,只能靠心药来医,而那心药找不到了,便只能自医。

若论自医,如今,朱祁钰是唯一可以助她的人。

“她难道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再也不醒了?”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他忐忑不安地问出了自己最恐惧的惶然,干涩的嗓子,每吐出一个字,都那么困难,一如呀呀学语的孩童。向来冷静的思绪在此时此刻已经乱作了一团,心急惶惶地在胸膛中跳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破膛而出。他努力地想要冷静,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握着她的手不觉就开始颤抖了,他甚至没有发现,就连他的语调,甚至也是那么清晰的带着颤音,难以遏制。

“倘若你相信她会醒,那么,她就一定会醒过来,倘若连你也认为她醒不了,那么,她或许就真的会这么一直昏睡下去了。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只能等下去。”殷心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看不见脸上是何种表情,可语调是极少见的深沉与镇定,每一个字皆是淡然。那一刻,她平素的促狭与温婉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是意料之外的坚韧。“朱祁钰,你该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素衣唯一的依靠,你万不可自乱了阵脚!”

语毕,殷心便出去了,没有多看他一眼。最后的一句话,仿佛一瓢凉水陡地淋了下来,那般决然而不客气,甚至是全无顾忌地直呼他的名讳,可其间的信任却让他的心里倏地从浮躁中冷却了下来,随即涌起了一阵暖流。

是的,在这样的时候,他不能自乱了阵脚!

他高估了一些东西,也低估了一些东西,铸成了眼前这一切的混乱。他的素衣呵,如此倔强,却又如此深情的女子,她可以为了风湛雨的无心之言就毁了自己的容颜,学那些占星卜卦之术,又怎么可能真的将风湛雨抛诸脑后?当了断成了一种凌迟,素衣那恍然无措的模样真的让他感觉到了史无前例的疼痛。那一刻,他甚至第一次有了向宿命投降的冲动。

可是,他不能,决不能!

他要牢牢守护着眼前的这一切,他的素衣,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素衣,不要再睡了。”薄唇反复摩挲着她的手,他伸出手,那么珍惜,那么轻柔地抚过她平静的睡颜,一寸一寸皆是眷恋。眼眸之中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比熊熊的烈火灼烧得还要热,似乎只一眼,就燃烬了一切。“即便是罔顾自己的身子,你也该要想想孩子,你要他也和你一起这么睡下去么?”

俯仰这短短的二十多年,他不曾如此眷恋过什么,权利、地位、荣华、富贵,他早已看淡了,也厌倦了,唯有这个娇小的女子,她有那么多举动,让他无数次地想要拂袖离去,可是却迈不开脚步。朝堂之上,是她张开双臂,死死挡住那些疯狂的朝臣;西直门的箭楼上,是她毅然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甚至于,当她掩住他唇,那么缠绵地说“我不要你死”时,即便自己明明脱口而出的将是刻薄的讽刺,可却语塞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一直不明白,这具娇小瘦弱的身躯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坚毅与力量,可以让她如此义无反顾?

“素衣,你若是真的累了,那么,我便就陪着你一起睡罢。”

脱了外袍,他屈身上了床榻,牢牢地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脸想平素那般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强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不知会不会撼动她沉沉的睡意,驱使她从无垠的睡梦中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他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在谁也看不见的阴影之中,只是极轻极轻地重复着那别具深意的言语。

“素衣,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都在的。”

是的,他与她之间,有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一辈子也计算不出的纠葛,而他与她,究竟是谁成就了谁,又是谁,一直在守护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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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久得睡了一个对时,也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几分噬骨的寒意,凉凉地沁在心间。床榻畔的琉璃盏中,红烛已几乎燃尽了,层层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的赤红,干涸在琉璃罩上。当烛终于燃尽,火焰颤巍巍地轻轻摇晃,尔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溶溶的月光透进来,清辉照影,水一般流淌着,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自以为是的盘踞着整个的空间,再没有任何的缝隙来搁置真实,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素衣依旧契合在他的怀里,呼吸均匀地沉沉睡着。她的右手一直握着那管碧玉的洞箫,自那日在弑血盟,凤莫归将这玉箫给了她,她便没有松过手。借着月光,那管玉箫绿得近乎透明,尾端系着朱缨银穗,状若凤尾,衬在她的手指间,显出一种莫名诡异。执起她握紧的右手,他想要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可她向来纤细的手指竟似痉挛一般,将玉箫攥得紧紧的,死也不肯松开分毫,唯有近乎诱哄地将那纤细的手凑到唇边亲吻着,用温柔一寸一寸地席卷她,才似乎让她渐渐地失去防备,最终松开了手指。

起身推开窗,窗外一片寂静,

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玉箫,晶莹翠绿,华光流溢,剔透的犹如是宿命,明明那么清晰,却只是无能为力。朱祁钰将玉箫凑到唇边,微微一抿,温柔的箫声淌泻而出,与拂面清风带来了睡莲恬淡的幽香交缠,沁人肺腑却不露声色,行云无定,直入魂梦中。那悠扬的箫声,在这静谧的夜之中,在他的唇边温柔极致地绽放出一朵无形的莲,影自娉婷水自清,在微波潋滟中,犹带着一种未谙世事的不染,如锦如衾,幽幽滑过心脾,像是寄予了一个遥远的期盼,也或许是一次涅磐的等待。

他吹的是《千叶莲》,五十年前,不语禅师坐化前留在黄山断龙石壁上的曲子,也是素衣心烦气躁之时,最常弹奏的那支曲子。

箫声如水,凝噎难平,悄怆幽邃的情致不断萦绕在心头,流连辗转,此刻,他的心也如箫声与夜色,尺水不波,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的一颦一笑占据,再觅不到一丝的缝隙。红尘万丈,弱水三千,有哪一个女子比得过她的清姿袅娜,比得过她的纤尘不染,比得过她妩媚嫣然的拈花一笑?她手中的那只花,不是小儿女的郎情妾意,不是女儿态的清泪,薄酒,而是江山社稷,是百姓安危,是那些即便男子宽厚的肩膀,也不一定有勇气能够担负的重任。

他于她,该说是心疼吧,那么深深的心疼,所以,舍不得她寂寞,舍不得她伤神,可以这样全无顾忌,舍命陪卿,无怨无悔。

一曲罢了,箫声留下近乎呜咽的余韵,他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头,却不经意地发现,素衣正倚在床头,明亮的眼中,一片深幽的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恁地震惊,不知道她是几时醒的,也不知道她这样倚着床头已经多久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相顾无言。

素衣看着手执玉箫站在窗前的朱祁钰,皎洁的月色流泻在他的身上,与浮光掠影中蒙上一层淡漠的银霜,彼此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他看起来却如此的不真切。

那一刻,心底的酸涩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了。她几乎就要以为站在眼前的他就是七哥了,她几乎就要以为方才流入耳际的是七哥的箫声了,即便身死,魂却不灭,用箫声代替手指,将她从这无边的黑暗中唤醒,她满怀着最后的一点期望醒过来,寄望着可以再看见他一眼,哪怕是最后的一眼,可是,她终究要面对失望或者绝望,终究不得不面对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

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七哥了。

七哥在她眼前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的骨灰会四散在风中,洋洋洒洒,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看着她,亲吻她,拥抱她。他说过,他会留下来陪她,即使人不能留下,魂魄也一定会留下。

真的吗?

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寄望,他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只是看不到他而已?

默默地下了床,她并不穿鞋,光脚踩在那软软的簇花细毯上,一身素白的衣裙,像个落魄的游魂,脚步虚软,每一个轻微的踉跄,都似乎会摔倒。

朱祁钰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羸弱的身子。不过短短的几步,她的身上已全是冷汗,湿了后背,凉得令人心寒。“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告诉我,我遂你心愿。”抱着她,这是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也是现在,他唯一能对她说的话。他声音嘶哑低沉,那里面蓄积了太多的惶惶不安,太多的恐惧担忧,把心也侵蚀得空洞了,如今,他的素衣呵,他知道她此刻的黯然心伤,他宁愿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哀天抢地悲恸,也强过现在,像一缕茫然无措的游魂。

素衣并不说话,就这样任由他紧抱,感觉他颤抖的身躯,热烫的呼吸,还有那颗惶然的心,无神的眼直直望向琴案。

琴案上,放着那架情人所赠的琴——长相思!

朱祁钰抱了她过去,看她的手指极缓地搁置在弦上,纤指拂动着“长相思”那冰蚕弦,极凄婉的琴声响起,颤人心魄。

她弹的是《凤求凰》,就是出宫见姑姑的那一夜,七哥在晴眉馆中不肯应和高三姑娘琴声的那支箫曲。本该是凤与凰共效于飞的和鸣,可而今,凤已逝,只留下孤凰哀鸣的凄怆,似乎要将悲凉的心境全都宣泄出来。

那一刻,七哥一定是希望她能应了他箫声,也应了他天涯浪迹拂袖归尘的夙愿,可是她却辜负了他,她任性地不肯和他的箫,不肯答应他的要求。

而现在,她应了琴声,一切却已经太迟太迟了。

花红叶堕,无穷碧落。冷箫横卧为谁歌,只影难依如许错,绝尘过。

垣残壁破,夜色连波。戚戚孤凰独落魄,白首未至泪婆娑,空蹉跎。

这“长相思”是七哥送给她的,长相思呀长相思,这名字为何就取得这么贴切?莫非真的要永相离,才能成就这长久相思之名?

指下突兀地一紧,那极韧的冰蚕弦竟然一一断裂!戛然而止的怪异声响中,断掉的弦弹起来,割伤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滴淌在桐木板面上,像是一滴泪,无声无息揉进了心坎。她就这么缄默地看着,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也不觉得疼,没了那意象中的归宿,她的心就这样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琴弦断了么,那也正好呵。

弦断知音绝,此生,她再也不必弹琴了。

朱祁钰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断裂的弦,看着她淌血的手指,看着她无神的呆滞,除了紧紧抱住她,还能怎样。疼惜地执过她的手,他轻轻吸吮着那微微淌血的细碎伤口,血腥味在唇内蔓延,丝缎一样缓缓滑过他的喉,与他的血脉纠缠混合,绾成一个永生难解的结。

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回手,她低垂着头,淡然启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饿了。”

是的,她饿了,这么几日以来,不吃不喝,孩子一定会受不了吧?

她不能这么逃避一切,也不能让七哥白白死去,她的腹中,还有七哥的骨肉,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七哥,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延续他的血脉,期望孩子以后能有他的眉眼,他的神采,他的温柔的眼神,即便那是一道睹人思人的伤口,即便,那是对她永生的凌迟。

朱祁钰惊喜地点头,立马招来内侍,让尚膳监备下膳食,即刻送过来。

静静看了她一眼,他侧过身子,无声地摊开手心。方才,她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指,那中无声的拒绝感还那般的明显。

甚至,他能猜得到,她此刻有着怎样的心思。

是不是那分明生无可恋,却不得不继续的无奈?

他知道,她那好不容易敞开的心又尘封上了,那个喁喁的角落,或许从此会将“风湛雨”这个名字养成一道致命的伤口,眼中的一片死寂是任由自己被无声的绝望所掩埋的遗迹。

风湛雨还活着的时候,她从不曾真正正眼看过他朱祁钰,而今,风湛雨死了,她人还在,魂魄却已经悄悄随着逝者去了,那么,他能够等多久,才等到她真正正眼看他?

等她发现那些他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至多还有七年呵,至多只有七年呵,他等得到么?

莫非,真的要到临死的那一刻,他才有机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再伤她一次么?

掌心紧紧一握,强自压抑的,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有不甘心。

如此如此的不甘心!

他要的是长长的一辈子,晨昏相守,甚至延续生生世世,不是这么短短的,或许注定咫尺天涯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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